他的伤啊。
容他想想,他好像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试着回想那段过去了。
沉砚,沉柘第叁子,皇后养子,无论是功课还是见地,都远居人上。
人人都道沉砚应是沉柘最得意的皇子,相比软弱无能的大皇子,早夭的二皇子,和醉情诗书无意朝政的四皇子,沉砚无论如何观察,都应该是唯一能堪大任的那一个。
他当是天之骄子,是沉柘的骄傲,自小养在皇后身边,自然也应当是皇后的骄傲。皇后的二皇子胎内不足未至周岁便病逝,她身边只得他一个,自然是应该爱他护他。
但事实是什么呢?
容沉砚好好想一想。
他开蒙晚,能记事时,已经满了五周岁。五岁之前的事很多他都已经不记得,只知道五岁生日宴那晚,沉柘赐了他许多东西,皇后与沉柘一左一右坐在他的身侧,皇后容颜可称绝色,温柔笑起来的时候让那个时候的他觉得应当是见着了画中仙。
彼时他也是真单纯,当真信了她口中所说——“砚儿在臣妾这里皇上可还安心?我早说过,我会将砚儿视如己出。”
谁能想到,白日里还说出这般温柔话语的人,到了晚上,竟命人将他扭送进暗房关了整整一夜。第二日他正常上完早课回来之后,迎接他的亦是皇后冷漠的诘问。
沉砚心冷,总希望自己能忘掉大部分的过去,可那个画面他却始终记得,一记便是十多年。
他记得皇后坐在凤来宫正殿之上,而他跪在门口,正是初春,乍暖还寒之时,雨水丰沛,他只跪了一会儿便听得春雷阵阵。
后来那些冰冷的细雨打湿他的身体,他被冻的浑身僵硬,听到她不屑而冷漠地道:“沉砚,你知道错了吗?”
彼时的沉砚很茫然,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惹母后不高兴,只能颤抖着嘴唇摇头,道:“母后,儿臣……儿臣并不知错在哪儿了……”
然后他便觉得疼。
火辣辣的痛觉一瞬间从后背传至神经。他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挨了鞭子。
当然不止一鞭。
大抵是被淬上了辣椒水,否则那些伤口为何会疼成那样呢?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便只好跪在原地挺着背脊咬牙硬抗,满眼眶的泪水,也落不下来,只是觉得委屈。
他活生生受了一顿鞭子,浑身伤,身上没有一处好地儿。彼时他并不知母后为何会如此憎恶自己,只觉得是母后不高兴,想着等母后不生气了,他自会去哄哄她。
但他受了一顿鞭子又在漆黑阴冷的暗房里跪了一个晚上,也没能等来母后的“不生气”。
反而对他的鞭笞愈发严重。
他经常在晚上被拖进暗房抽打,有时是下了学没有晚饭吃,惩治他的理由也千奇百怪,或是他功课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错误,或是他当天练武多练了一分钟。
他其实很不懂,为何只是一些小小的错误,却能让母后狠下心这样对自己。
他不明白,只能将其归为母后格外严厉。
有时候太委屈了,也会忍不住同自己身边的小太监抱怨,但换来的永远是一顿更为狠辣的毒打。
他曾经为此哭泣过,委屈过,难受过,痛苦过。可后来知道真相,方觉得自己前时的自我拉扯有多么可笑,多么不值一提。
他虽自小养在皇后身边,可皇后对他,从来没有哪怕一日,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他只是发泄怨气的报复工具罢了。
沉砚,沉柘的第叁子,大贞的叁皇子,自小教养在皇后身边,外人传皇后极其疼爱这个养子,是与生俱来的天潢贵胄。
却无外人知,他的生母,原是皇后的陪嫁宫女,趁着皇后怀孕爬上龙床,又在二皇子夭折当日生下沉砚。
沉砚,生来就淌着背叛的血液。
他是肮脏的。
不被欢迎的,不受期待的。
他的出生,本就夹杂着欲望和对权势的贪婪。
他活着,仅仅只是为了赎罪,也只能是为了还债而已。
有谁会对一个还债工具抱有感情呢?
沉砚至今都无法回想下学时听到自己宫中的太监宫女议论纷纭,说着自己的生母如何不知检点背主忘恩,说着他的存在又多么恶心。
——他出生当晚,皇后便将他带离生母身边,并将其生生勒死,而后将他抛至荒野,他淋了大半夜的雨,后被捡回来时发了整整一周的烧,竟还是奇迹般地生还过来。
自此,他命定的路开始了。
他五岁才记事,五岁之前所有的事都已记不清,原在他丧失了的记忆里,他住的是柴院,吃的是剩食,冬无暖夏无凉,甚至活得连奴才都不如。
人人都道他是天之骄子,可又有谁见过朝起早课夜深无床的天之骄子呢?
沉砚觉得恶心,他觉得恶心至极。
恶心自己的出身,恶心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恶心生母给的这条性命。
他不管不顾地冲进皇后寝宫,跪下来向她磕头道歉,向她陈情,向她说尽自己的歉意。
但皇后雍容华贵,听完他的剖白,只是冷笑一声,不咸不淡地看向他,一字一字往死了伤一颗稚嫩的心。
“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
她容貌倾城,此刻却如同鬼魅:“沉砚,你不过是我养着的一条狗,不过是一个替那贱女人还债的狗,你说道歉?你配吗?”
如此貌美的女子,说出口的话却比箭矢更恶毒。
沉砚那一瞬间,终于知道,所有他觉得的温情,严厉也好温柔也罢,都是假的。
她恨自己入骨,如她所说,自己只怕,还不如一条狗。
沉砚心如死灰回到自己的寝宫——他五岁之后,沉柘愈发注意他,再住那柴房已然行不通。皇后表面功夫做了十成,将凤来宫中最好的宫宇置给他安寝。
沉砚当晚自戕,饮下了一整瓶毒药。他并不知其药性,只是一心求死。
如果可以,他宁愿从未来过世间,好过现在知道真相,生不如死。
可是上天并不怜悯,他饮下那样大剂量的毒,依然好端端地活了下来。
他苏醒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皇后,而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果然是贱命一条,如此都没死,当真命大。”
如同他刚出生之时。
那么脆弱的一个小生命,究竟是怎样熬过那夜的雨露风霜,究竟是怎么样从死亡中生生劈开一条生路的?
沉砚并不知道。
亦不想再探寻。
只是清楚地知道,过往的沉砚,那愚不可及蠢到极致的沉砚,还是死了最好。
他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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