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知道为什么,一生下来,他们便注定成了终生的死敌。
在一盏盏火把的暖光中,枣衣少年的面庞却有些冰寒。他容貌明艳,此时木着一张脸,只有眼角零星晶莹泪光。
扶苏站在远处的山岭上,瞧他瞧得清晰,瞧圜丘也瞧得清晰。
圜丘前站着一个身着秋叶八卦袍的白须道人,他手持宝剑,周身肃穆,剑间是一点雷光,他的口型说着:它修自然道,原来怕雷。
语毕,右手食指中指齐齐使力,那雷光便大盛,从剑尖引渡到了玉柱上绑着的一块木头?
扶苏微微眯眼。
木头。
那木头本只是闷哼了一声,可那雷光渐盛,未过多时,便听到凄厉的惨叫,仿似撕裂的帛。
扶苏轻轻侧身,身后的千千万万个奚山君齐齐微笑道:相公,莫要理会,自个儿待着才清净呢。
她们说:你想要自由,马上就有了。
季裔见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扶住他道:你如何了?
第二道雷光又劈在木头身上,木头的声音似是撕破了的衣帛,含糊而带着恐惧的压抑吼声,扶苏手握成拳,重重压住胸口,淡道:不碍事。
千万个奚山君踮着脚乖巧地在他耳畔密语:嘘,快结束了。
道士又引了一道雷光,成觉眼底潋滟,被烈火的光热灼烧着,像快要融化的白雪,滴出水来。他抿了抿薄唇,闭目狠戾道:我不要她,我不能要她,在她害死我之前,替我杀了她。
这一世的王子想要彻底摆脱延续了三百年的噩梦。一个少年一见钟qíng的噩梦,一个寻了几辈子却无法终结的梦,一个年年岁岁枯坐却等不到的噩梦。
一个看到她就心跳得发苦发痛的梦。
他不再要她。
他想要让她彻底消失。
完完全全地,把自己从她手中讨要回来,哪怕已成了面目模糊、鲜血淋漓的模样。
她是他的病根。
谁能妨碍病人治病?
是王师,王师来了!忽有人惊呼,远处灰尘扬起,一身身黑甲正是王师的标志。
成觉转身,却与一身白衣的堂兄四目相对。
他满面结尘,总算从那个可恨的清净神仙模样贬入苦海般的尘世。
扶苏轻道:放了我妻。
成觉拔出了佩剑,抵在了少年的颈上。
成觉掏出帕子,拭掉眼角最后一滴冰冷的眼泪,嘲笑道:大兄的妻子在何处?
扶苏指着圜丘上的那块焦黑的木头,仿佛真的认真道:吾妻奚山。
木头方才仿佛快死了,这会儿竟振奋了一点点jīng神,虚弱地啐骂道:谁是你妻了?谁不知道你妻奚山君英明神武盖世无双美貌天下第一,老子这样落魄哪里便是你妻了?你这小孩儿,莫要乱认亲,快滚快滚!从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
扶苏怔了,许久,才闭目含笑,我从家中辛苦跋涉,孤独来到,如今家中无你,我还能滚回何处?山君说笑了。
木头又骂:季裔小崽子呢?季裔你个没用的小崽子,我死了,化作棒槌也日日夜夜缠着你,打死你!
季裔委屈极了,摸摸鼻子,却把话咽了回去。
他堂弟小太子素来不走深qíng路线,谁承想,这出其不意的。
扶苏唇角翘了翘,眼角带着温和和疲惫,淡道:日后你若想要什么,我寻了都给你,我固然不太中用,可你熬这么些年未必没存等我哪一日中用的时候便威风一把、富贵一把的念头,此一时,何必非得在此处殒命?人说嫁夫嫁权扶娘家,你此时去了,又嫁的什么?扶的什么?竟俨然成了天下第一冤枉鬼,连我都替你不值当。
成觉手指微微使力,眉眼一挑,你似乎认定了,你定然会死在她后头。我曾经告诉过你,但有一次机会,我便不会放过你,哥哥似乎忘了。
扶苏说:劳驾你带我去瞧瞧她。
成觉道:谁知你使的什么诡计。
扶苏莫名地想起了三年前看到的那个话本子里的一句话。他笑了笑,光风霁月,劳烦弟了,莫要再玩笑。王师并非假扮,也并非一万,而是十万,现下在三十里外驻扎。原先我是独自来的,谁想遇到王师,他们每至一处,都a旗示意诸侯,途经四国,尽人皆知,实不敢瞒,一查便知。此次王师正是为擒我而来,孤自有陛下处置,弟何必心急?
果有探兵一行过来禀告:确系王军。令旗为证,过境时亦有通关书文。方才王师参军已呈上。
探兵口中的季裔暗自后怕。他们一路行的山道,通关文书自是伪造,天子印章便是扶苏路上刻的那枚,到底是做过太子,伪造他爹的章简直信手拈来。
扶苏似是思索,微微低头,又笑道:再者,yīn兵令符尚在我那愚妻处,我若死了,央人取了,蘸一蘸血便是一支打不败的铁军。你不是与我过不去,你是与自己过不去。
成觉不动声色,凤目直白地盯着扶苏看。
扶苏眼似清泉,gān净透亮,另有一处,孤千拦万阻,这才来了万人陪同,剩余军队都隐伏在山坳,如此行事,又岂愿与弟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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