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闻郡君风雅,这园子今日一见,果真气度非凡,繁花异卉,世所罕见哪!中年男子的嗓音。
国老一生见多识广,咸阳旧都阿房连绵,人间仙境不外诸等,此园鄙陋雕琢,或可匆匆一瞥,焉敢入目细瞧,岂不贻笑大方之家?少年微微笑道,端的风雅温柔,与皇都中传言全不相符,全无权臣jan佞的飞扬跋扈。
这花儿养得细致。秦王宫也曾有这样好的海棠。雨后益发娇美了。太尉大人八卦易术益发jīng进了,推演得连个园子都生生不息的,让人看着羡慕。国老颔首笑道,老臣今日实在荣幸,能与郡君一起把臂游园
一行人的脚步越来越远,三寸丁松了口气。午时园子守卫松懈,她倒能趁机一逃。只愿如旁人碎嘴同她所说一般,这海棠树旁的院墙下,有个不大不小不宽不松的dòng,容得下三岁孩儿的身躯。她拿着一包金刀币,届时便能海阔天空,逃离这高得骇人的囹圄。
她正盘算着,耳边有蚊子嗡嗡叫,啪的一声,打死一只,继续想。正想着,雨后松软的泥土上却又传来缓缓的脚步声。
她从树枝中垂头,正是那jan佞之徒。
国老游园已毕,想是已离去,那jan佞还穿着暗红色的朝服,想是匆忙间尚未换下。他十分好洁,这一时去换衣裳,便不会拐弯回来了。三寸丁屏息,暗自放心。
今日在园子里摆膳,雨后蝇虫多,捧了广藿熏一熏。少年想到什么,在海棠树下停住,众人领命。
三寸丁傻眼了。
不多会儿,香炉子捧来了。不多会儿,蚊子被熏到了树上。三寸丁红润白皙的小脸上全是叮痕,连手指上都有。她被咬得含泪,却不敢吭声,生怕被那坏人听到声响。
一辈子唯一一次的机会啊。
那人清雅,背脊挺直,纱帽微垂,吃得悠闲。
三寸丁摸了摸瘪了的肚子,心中暗自叹气。
待他吃完,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终觉离自由一步之遥。
可那少年吃完一炷香的茶水,却微笑对内侍道:把本君的琴拿来。
他吃完喝完又要抚琴。他肩膀很宽,怀抱很暖,这些她都知道,可是他是个坏人。
少年盘膝坐在海棠树下。海棠花对着薄荷郎。那郎君又不知徐徐弹着什么古韵什么调,靡靡昏昏,连四散的糙儿鹿儿都静静屈膝。
小孩儿揉了揉眼,静静俯视着那少年郎君。
他抚完琴又要拿着棋子研究孤谱,蹙着眉也很清雅好看。旁人都知道他很好看,却不知道他是个坏人。这个坏人把她变成现在的模样。冬日里不过把她充作一把暖炉,夏日里嫌她活泼,由她被风雨折散。他放与不放手,全然出于一己之私,都与她不相gān。她是他养的猫儿狗儿,早已不知道人间是什么模样,更何况天上。
暑日黏热,小小三寸丁恨恨地晃着海棠,眼泪噙满。花儿惊吓,砸到了少年身上。
他不曾抬起头,任花簇堆满棋盘。
她从树丫一寸寸下滑,再一次与自由天堑相隔。
而后从棋盘下猫身钻入那人的怀中,静静地抱着他的腰。
少年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她对着他的下颌轻轻呢喃:我想你啦,哥哥。
连逃都未逃走,就在他身旁一整日,十尺树高,不知算不算远。
可他吃饭时,身旁没有她;喝茶时,没有她;抚琴时,没有她;下棋时,没有;蹙眉时,没有;微笑时,更没有。他有没有她似乎都不打紧,可是要紧的是,她没有他,就像再也回不到家的小鸟儿。
哥哥,我离不开你。她到底意难平地望着他,一仰头,哽咽落泪。
少年白皙的手指摆着棋子,许久,才抱起她,放置在那温暖的怀中,轻轻问道:你本来预备去哪儿?
没有你的地方。
他忽然笑了,嘴唇苍白,映着红色的朝服,益发不似真人。他说:何必心急成这样?
那一年,三娘乔植十一岁,一头小侏儒。二郎乔荷十五岁,红衣端艳。
三百零八年前。
乔植并非自幼侏儒,只是四五岁时得了一场风寒,再醒来,便长不高了。乔郡君养了一帮名医,专为她调养身体,日日须得一碗苦药汁,可八九年都不见起效。眼瞧着到了豆蔻芳龄,她依旧是那副模样。
二郎闲暇时,有了逸致,曾为妫氏画过一幅小像,画上女孩儿唇红齿白,风月难表一二,手中握着如意,端的倾城。三娘缠着二郎为她也画,二郎便画了一幅憨孩儿抱猫儿的画儿,她一瞧便哭闹打滚,不依不饶,说要同表姐一样好看的。
二郎道:她生的什么模样,你做什么与她攀比?落了下乘。
小孩儿便哭闹道:表姐是生得好看,可我怎么就不能好看了?我只不过是长不高罢了,我这样残疾,却原来连幅画儿都不配了吗?
少年被她闹得无法,气得曲起指节弹她脑门,你长大了,倒是能生得那副美貌!
小孩儿硬着头皮顶嘴,你只要画得,怎知我生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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