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真要有个良家妇女能叫我来引诱就好了。男的也行。
男的。
前两天倒是来过一个。
那人在杏花渡上了船,穿过两岸贴着水面长到河中央去的榆柳,沿着苦水河往蒙孤山的山谷里去。
苦水河穿过山谷,里头有个不足二十户的村落,叫河平村。苦水河上平日往来的都是河平村的人。巴掌点儿的地,两只手数得过来的人,每年端午都往河里丢粽子来喂我,大大小小的脑袋凑在河边上,往上数三代的人我都记得。
因此我一看就知道那男的是外头来的。
大概就是五天前吧。
那天也下雨,我潜在水里头,头顶的河面被无数雨丝撒出无数细小的涟漪,涟漪交织成网将我罩在河底——我成为水鬼的头一年,头一次在水底看到这场景的时候有点惊呆了。呆完了之后,胸腔里又后知后觉的生出点恐惧和无力来。
造物布下的天罗地网,层层叠叠地压在头顶,我被囚困在滞浊的河水中。这种无力感过于熟悉,以至于让我想到也许我投水而死也不过是命运的圈套之一。我移魂半魄飘游人间,自以为脱出轮回得以喘息,但老天动动手指下一场雨,我便又成了飞不出五指山的孙猴子。
但生前死后长久的历练叫我学会自己开释了。
从前都是在地上看雨啊,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没机会活到僧庐听雨的年纪,哪知居然还有个机会死后听雨九泉下的,这么想来,倒也没亏什么。
只是时间过去这么久,我虽然已经称得上是一只老鬼,但每每看到头顶被万千雨丝点出的这一张天罗地网,心里还是要悸上一悸。
我透过这张涟漪之网,看到雨丝罗织的网隙之外,在破碎的野柳和野杏之间,那个缥缈的人影时,恰好就处在这悸上一悸的刹那。
心悸是一种容易让人误会的感受。
说起来得怪女娲,这位神女做事不靠谱,刚开始造人时兴致足,鼻子眼睛嘴,捏得人模人样、心智齐全,后来烦了,拿绳子沾了泥水往地上一甩,泥点子都变成人跑走了。
我活着时以为自己是被捏出来的那几个,死到临头,终于领悟自己其实是绳子甩下来的那一批。
一个稀里糊涂的泥点子。侥幸分出了五脏和六腑,也侥幸分出了喜怒和哀乐,但心悸和心动,爱极和憎极之间那微妙的一线之隔,分辨起来实在困难——这才把多少阴谋算计,错当成深情厚谊了。
幸好此时这一刹那很短,不够我误会的。
我浮到水面去,看了看那男的。
先看到了被雨洇湿的半边春衫,那衣裳颜色很像江南的青瓦,干的时候发灰,湿得时候发绿,透着层层青苔似的那么半边衣衫,立在刚刚抽芽的杨柳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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