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擎着一把伞的,伞下也没有别的人,但就是湿了那么半边衣裳。我看了一会儿,发现问题出在他举伞的姿势上。
我以为伞可以是一件武器,它以庇护为名,却借助着雨的力量达到收束人的效果。人们在伞下时,多多少少总有些缩手缩脚的。但此人不同啊——
这人举着伞却完全不用伞,好像不知道举伞是为了挡雨似的,像擎着一杆旗子似的立在船头的春雨里,这种不为外物所动的超然,啧啧,真是不同凡响。
也是真的有病。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病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光是这举伞的德性,我这辈子就不是第一回 见了。
前一个这么用伞的人,我心血来潮时操闲心,问过他:“庄珩啊,你这伞撑啥呢?”
那人看了我一眼,说:“你看这伞。”
我就看那伞。
他指了指伞柄,很超然,很理所当然:“这棍子杵在中间,怎么撑都是半边。是以自有伞以来,伞就是要两个人一起用的。”
我听傻了,看看他伞下那空落落的大半边,问:“那你这是给谁撑着呢?人呢?”
那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说:“死了。”
第3章 再会
庄珩这个人,现今我只记得三件事了。其一是此人伞撑得不伦不类;其二,这人是周蕴先生的关门弟子,学问一流,性子却很古怪;其三,此人生平好友无多,傅桓是其中一个,我不是。
庄珩人情淡漠,我从前与他没有什么交往,若说与我之间有什么联系,便只有傅桓能说上一说了。
傅桓广交游,与庄珩是好友,最开始的时候,与我也是。那时梁州满城绿柳,满楼红袖,鲜衣怒马过斜桥,亦曾是人间第一流……那样的好风光、好时节,光是想想,都像是这漫长阴雨天中破开天穹的一道光。
“哎……”
想到那后来的事,我又感慨地在蒙蒙细雨里叹了口气。
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了。如今世上已经没有我,没有他傅桓,当然也没有庄珩。日子这么一朝一朝地过去,折戟沉沙,铁也销了。
哎呀,要了命了。
看来做鬼跟做人也没什么不同,做的时间久了,免不了要生出一番老气横秋虚无缥缈的感慨——这才是隔了一片雨雾望见湿了半边的衣裳,就这么顺藤摸瓜地想了一大串,我要是真的鬼生不幸,当真在这里见了故人,或是黄泉路上不小心打了照面,这也是很有可能的,那要如何?傅桓也好,庄珩也罢,都已经是些不能再见的人。
我在这苦水河里泡了百余年,世事都变了几变了,怨愤亦早已散尽,待我这一袋功德存满,一碗孟婆牌黄汤下肚,来世不再做人,总就免去了相对难堪的烦恼。
想到这里,有了些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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