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陆离看着手机上那个“是”字,手指微动,半晌出神。
萧腾终于忍不住,发道:“如果他为难你的话,你要告诉我。”实在不行,去找陆修静也行——顾及陆离先前对陆修静私生活的郁卒,他没有发出后面那句话。
“放心!”陆离发道,“如果实在不行,我会来找你的。”
萧腾却不大放心地回道:“你可要说话算话。”若不是没有办法,陆离只怕不愿他帮他塞进凯萨,他知道陆离一心要在陆修静那儿争口气,走关系进凯萨会让他在陆修静面前低一头。只是,若是他不帮忙,他连起点都迈不出去。娱乐公司哪里是那么好进的?最好的娱乐公司新人都呈饱和状态,若要陆离等,估计又得等大半年。
陆离给他发了抱抱的表情,然后,回道:“不骗你。”说完,就和他说了再见,“吃饭去了,拜拜。”
萧腾回了他一个“拜拜”。
陆离关了手机,倒在床上看了天花板半晌。
半晌后,他起床,给自己煮了一碗鸡蛋面。
※
凯萨。
董事长办公室。
陆修静刚看完上一季度的财务报表,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又往一旁的新人“成绩单”瞥去。
周子易第一,徐怀峰第二,陆离第三……
凯萨的打分制度很是严格,而且前几名的分差不大,能够闯入前三名,陆离的水准已经不错。周子易是已出道的艺人,而徐怀峰则是艺校里出来的,前三名闯入个草台班子,看得出来他有多拼。
助理金明春忍不住道:“这一届的新人资质很好,上回钱老师他们想找我向您透露一下。明年,应该就能红火。”
陆修静收回了视线:“透露?”把财务报表放到了一边,“什么时候新人的起步阶段都要这么郑重其事了?”娱乐圈太看命了,初来的新人谁也不敢小瞧,但谁也不会高看。出道半年才可看出未来的路子有多宽,过早捧着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金明春有些尴尬地道:“嗯……大概有几个特别好的苗子吧。”
每个季度都有新人新签,每个季度都有“特别”好的苗子,能成功、不能成功,好苗子中也不过出个三分之二。别的,就要看运气和为人了。现在是偶像大行的时代,粉丝不但关注偶像的作品还关注偶像的本人,稍有负面,就容易满盘皆输。
陆修静道:“他们想透露什么?”
金明春却不敢放肆:“没,应该也没什么……”
公司里的事情,陆修静应该都知道的,金明春暗自嘀咕了两句,没有真和陆修静说。其实钱慧他们这么透露,目的就是想让陆修静关注一下新人,关注新人的目的,大概就是因为陆离。
除了少数员工以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离是得罪了上面的人,因此才会被整。年纪轻轻,底子也不错,老师们估计是觉得可惜,不忍心人才流失,所以才帮忙。说来那陆离为人不错,本届老师们竟肯为他来探陆修静口风,不过陆修静看起来对此完全没有兴趣。想必早就已经知道,但准备冷眼旁观……
“才刚来凯萨,水深水浅都不清楚,旁的人管什么闲事?”陆修静淡淡地道,拿起细瓷杯抿了一口红茶,“这么点磨砺就想寻人情,不如趁早滚蛋!”
金明春连忙低头,道:“是是是。”
陆修静冷哼了一声,将那新人“成绩单”给盖了,又拿过一份,看起了底下小组交上来的项目表。
金明春此后再没有说话,但是心中却有点疑惑。不过一个新人而已,陆修静却好似对他很不满。难不成,还真是早先陆离的名字触怒了陆修静?
“陆无屋”那三个字,经历过那次会议的人都知道。娱乐圈也是讲究气运风水的,许多艺人用个好名,一路顺风顺水,保不定就是名字起的作用。当时底下人见到艺人报上来这样一个名字,李董事就先忍不住出声:“陆无屋?叫这样的名字也太晦气!”
别的人看见这三个字还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李董事家里却是书香门第,有些名字就算没有寓意,他都能给它编出一个。
舟居无水,陆处无屋,叫个陆无屋,不是在咒凯萨吗?
李董事解释了一下这个名字的意思,果然,许多董事纷纷皱眉,说这样的名字不好,陆修静低气压地把那个人的名字给叉了,如果不是给琳达面子,估计就直接把人给开了。小新人也太不懂事了,竟然这点规矩也不懂。
当然,后来真人到了公司,倒不像那种不懂规矩的人。
陆修静把项目翻完,用钢笔写了点意见。写到半路,钢笔没水,他皱着眉头换了一只,写了一会儿,又没水……陆修静把钢笔拧开,只见下头的墨水管分明是满的,眉头一皱,便看向了助理。
金明春额头上冒汗,连忙道:“董事长外出时是公司里的人收拾办公室的,也不知道是谁,估计是把墨水吸混了……”
陆修静抽屉里有两种墨水,两种墨水不同牌子,长得倒是差不多。
平时办公室都是他和公司里的一个阿姨收拾的,陆修静去京都的时候办公室当然派了别人。怪只怪他竟没叮嘱过不要动陆修静的东西,没想到会出这样的篓子。
陆修静把东西一放,冷冷地道:“把人找出来,开了。”
金明春微微一惊,敏锐地察觉陆修静心情不好。连忙点了点头,道:“我马上去办。”怕被波及一样,直接跑掉了。
陆修静把笔一放,觉得心情更加不好了。
陆离咬紧牙关,半晌后,才道:“我想要改名。”
陆修静有些意外,他以为陆离最近的反常,是因为他前妻陆离的妈妈重新结婚的缘故,陆修静偷看了陆离的日记,陆离习惯在日记中写心情,而近来的心情,则是他想离家出走。他在日记中写: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他想要像一片叶子一样,随着风飘走。
这里不是他的家,难道还前妻那里是他的家?从小陆离就很听话,虽然以前调皮,但自从他与前妻罗珊娜离婚后,陆离便变得听话了。陆修静原本就不喜欢爱闹的小孩,虽然小时候宠过陆离,但长大之后几乎都是让保姆带他,陆离的变化他很满意。男孩子总爱玩爱闹有什么出息?
“你想改什么名字?”陆修静可称得上是平静地问询。
陆离犹豫了一下,道:“陆无屋。”
陆修静皱眉道:“陆无乌?”他发出的音类似“呜呜”。
陆离看他一眼,垂下眼去,“房屋的屋。”
陆修静不由笑了,那笑看起来却像是气的:“陆处无屋,舟居无水。陆无屋?”他冷笑道,“我是不给你吃还是不给你穿,你竟然到无处栖身的地步了?”
陆离又梗起了脖子,别过脸去,不吭声。
陆修静道:“你妈妈嫁给了别人,她嫁的那个人不喜欢小孩,不会要你的。”
陆离扭回头来,眼圈红着,哽咽着道:“我也不要你要。”
陆修静伸出手,陆离缩了缩脖子。
“到底怎么了?”不是陆离以为的动手,陆修静摸了摸他的头,陆离的嘴巴微张,但是却又闭上了。远处门铃响起,传到这边,陆修静皱了皱眉,龙管家走到楼下开门,一个青年模样的人拿着一个盒子道:“是陆先生的家吗?快递!”
龙管家检查了那个快递,代签了名字,拿着那盒子到了楼上。
“谁?”
龙管家道:“快递。”
陆修静皱了皱眉:“怎么会送到家里来?”陆修静从不让快递送到家门,就算是陆离买东西,那也是送到代收处的。少有陌生人知道他在这里的住处,而知道他住处的,也不会选择快递这法子给他送东西。
“是罗小姐发来的。”龙管家解释,“署名是罗小姐。”
陆修静闻言,便看了那盒子两眼。东西不大,就是普通的快递盒子,上头贴着快递单,而侧面则贴了一个英文标签。
陆离看见那快递盒上的标签,便是瞳孔微缩,上前一步把它给抢下来了。
陆修静皱眉:“陆离?”
陆离攥着那盒子,道:“这是……这是给我的快递!”他瞄着门口,似乎想冲出去,如果不是陆修静挡在门口,只怕他已经冲出去了。
陆修静给了龙管家一个眼神,龙管家摇头,陆修静心平气和地道:“陆离,别闹了,把那个盒子给我,你妈妈既然联系我,万一有什么要事呢?”
陆离头摇得厉害,紧紧攥着盒子,把盒子放到身后,陆修静上前几步,陆离后退,陆修静一个侧身,长臂伸出,去够他背后的盒子,陆离连忙转身向另一侧偏,陆修静另一手便也伸出,圈住他的同时,抓住盒子一抬,就把盒子拿到了自己的手里。
陆离抓住他的手,跳起来要抢,陆修静用身体挡住他,手臂却伸向一边,左手抓着他:“别闹。”
陆离额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面色苍白:“不……不要打开……”
陆修静皱皱眉,起了疑心:“陆离?”
陆离眼中浮现绝望,小声求道:“不要打开。”
陆修静向来不喜欢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而且陆离这情况实在太怪了,“龙叔,你看着他。”
“是,先生。”
陆修静几步走出陆离的房间,把那盒子开了,取出里头一叠的东西。
陆离在房内崩溃地哭出声来,陆修静皱了皱眉,翻过那一页一页的东西,看到亲子鉴定这四个字的时候,脸色越变越难看。
这竟然是一叠证据,证明陆离不是他亲生儿子的证据!
※
坠落的感觉是什么?
陆离没有尝过真实的坠落,但是他觉得,真实的坠落永远也没有他尝过的坠落复杂。
掺杂着恐慌的、惊吓的、失重的,偶尔回忆,还多加了一点两点的阴郁。
他以前经常看变形计划,一档富家子弟与穷苦人家孩子互换的节目。富家子弟被送到乡下去吃苦,光鲜亮丽的人在乡镇中格格不入,性格娇气一点不怕镜头的人直接哭的都有,但这些富家子弟往往是又高又富又帅还不羁,只要不哭哭啼啼,下了节目总是能红火一阵的。但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就不一样,他们在镜头前供人咀嚼的是掉入富窝的羞涩、难堪,就算尝到了短暂的幸福,节目结束,就只剩下一片薄凉。
以前的陆离不懂,他只是羡慕富家子弟的骄矜、穷苦人家的腼腆,前者的骄矜是父母宠出来的,后者的腼腆是父母叮嘱出来的。然而自从罗珊娜与陆修静又给了他一次晴天霹雳后,他连那个节目的名字都不敢再听。
他不是陆修静的儿子。
在罗珊娜和陆修静离婚近十年后,他知道了这件事情。更可悲的是,他不但不是陆修静的儿子,连罗珊娜的儿子也不是。罗珊娜是个厉害的女人,她花了那么大的功夫搭上了陆修静,抱养了陆离还让陆修静相信陆离是他的孩子,几年后,她把便宜儿子留给了陆修静,带着大笔款项出国深造,再几年,天高皇帝远地,搭上了德国有名的石油大王,终于想起了这桩往事。
能力大了,不怕陆修静了,往日里追求的苦楚、手段的高明,罗珊娜忽然想要报复和炫耀,她首先联系了陆离的亲生父母,告知了他们陆离的下落,陆离的亲生父母当年正是穷得揭不开锅,偷生了三个孩子个个都是男孩,罗珊娜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缺钱,孩子太多钱太少,犹豫不到半天就把孩子卖给了罗珊娜,十多年过去了,家里仍旧是穷,男人染着赌博,女人也时不时爱赌一阵,家里穷一下富一下,好歹那地方不让人欠太多赌资,到底没到倾家荡产,养两个孩子实在是支撑不住,哪怕两个孩子都出去干活了,但是不给家里送钱,家里就还是穷。
没想到罗珊娜给他们送来了一个金蛋。
当年“没法子”给人的孩子进了凤凰窝,不管怎么样,这么多年下来总是有感情的吧,如果他们再和孩子相认……
同样是孩子的父母,难道那孩子的父亲还能不接济接济?
于是陆离下学时就被夫妇俩堵了。
儿时的照片、医生的证明,甚至还有……DNA比对书。
年轻的陆离本来以为他们是诈骗集团派来的,但是那个看起来穷困潦倒胡渣乱发的男人拨了一个号码,给陆离听了声音后,陆离心都凉了。
五年没见了,他仍旧记得记忆中母亲的声音,哪怕那个母亲只在最开始一年来看他一次,但是,那个声音,他还是刻进了灵魂都忘不了。
那是他母亲的声音!
温柔,妩媚,甚至还透着青春的慵懒!
如果是他,知道自己亲生儿子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会怎么做?
陆离浑浑噩噩地回家,过了一段非常憔悴的生活。
那对夫妇老是在学校门口等他,苦口婆心地跟他套近乎,希望他能带他们回家和陆修静打好关系。陆离不听,每次都直接越过他们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回家。
陆宅离学校骑自行车只要半个小时,但是那对夫妇从来不敢直接去按陆宅的门铃。
陆离真正有些崩溃是起了改名的冲动的那天,那天,正好是学校考试考到“陆无屋,水无舟”的时候,陆处无屋,舟居无水。陆离从前看过这个典故,具体是什么时间,他已经忘了,但是这次考到,却几乎将他的心给烧着了。
陆无屋,陆无屋,陆修静将他放养了这么多年,如今他的母……他以前的养母罗珊娜来这么一招,往后,他是不是就要“陆处无屋”了?
周末,变得沉默寡言的陆离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去,那对夫妇一如既往地迎上来,带着如同往日的故作亲近,还带着焦急、带着烦躁。
“一个星期才能见你一次。”男人说。
“住小店的钱快没了。”女人说。
最后男人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来,大意是他怎么如此心狠,不管过去怎么样也不能把亲生父母这么晾着云云。
陆离的脑袋就更痛了,将校门口的自行车解锁,跨上车座,男人立刻“啪”地一声拉住他的车把,女人挡在他的前侧面小声哀求。
陆离根本不敢把他们两个人带回家,别说他们俩想借着他搭上陆修静了,就是他自己,都不知道陆修静是否会直接怒气冲冠,把他扫地出门。
陆修静从来不是一个宠孩子的人,初中开始,他就是自己上下学了,陆修静不会来接他,他忙,龙管家也不会来接他,龙管家也忙。他那么大个人了,自己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周上下学骑着,既锻炼身体又自由自在……虽然偶尔会有些失落,失落于同年龄阶段的家长大都会开车来接,但是,那也没有他现在这样煎熬与忍耐!纵然每周回家都见不着陆修静的面,他们也血浓于水!现在呢,现在什么都不算!
“你们为什么不去找罗珊娜要钱?”陆离紧捏着车把,强忍着爆发质问,“她才是你们应该要找的人吧。”
男人女人都是一愣,想当然的,他们根本就没动过这个念头,罗珊娜早就给过他们钱了,而且罗珊娜天高皇帝远,早就和陆离的养父离婚,现在要找,当然是找陆离的养父了。
趁他们愣神,陆离脚下一蹬,直接把明黄色的自行车蹬得飞起,眨眼间滑出一大段距离,都要过了马路了。
“小兔崽子还敢跑!”男人忽然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叫,与女人一起追了上来,用几乎百米冲刺的速度追上来。
陆离一个哆嗦,车把差点打飘,确认方才听见的不是幻觉,暗暗明白这两人当真是全为钱来,心头一酸,脚下蹬得更快,男人骂骂咧咧地想要冲过马路,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陆离惊恐回头,只见女人一把拉住男人把他拽回安全线,原本紧急刹车的车停了一停,然后慢慢地恢复行驶,越过男人往前面开去了,陆离回过头去,再也不回头地往前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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