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娘果然没能忍得多久,当天下午,她就气势汹汹地从花月山房,进了蕙娘的自雨堂。把那枚小婴儿拳头一般大小的蜜橘拍到了蕙娘跟前。
“你欺负我就没个完!”她额角还顶了蕙娘给的一块药膏,倒显得分外俏皮。现在在自雨堂里,不比出门在外还要顾忌形象,小姑娘的脚就跺得震天响,“撮弄了太医到我屋里不说,还这样戏弄我!”
蕙娘才午睡起来,人还有几分慵懒,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怀里抱了一只猫在拍,听文娘这样一说,她打了个呵欠,慢慢地伸了个懒腰。文娘看在眼里,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一样是家常穿的姑绒布衣裳,浅红色在焦清蕙身上就显得这样好看、这样衬身,连一根金簪在她头上都是好的。虽只薄薄地上了一层粉,可这欠伸之间,眼波流转,就是落在自己这个妹妹眼里,都觉得美姿惊人……
但凡是女孩子,就没有不爱比美的,文娘又添了三分委屈,她气鼓鼓地往桌边一坐,命绿松,“把你们屋里的蜜橘端出来!”
“这可不能怪我。”蕙娘终于被妹妹给逗乐了,“归根到底,还是你不会使人。黄玉机灵是机灵,可有眼无珠……只懂得看,却不懂得瞧。”
看谁不会?瞧眼色,瞧场面、瞧态度,这就要一点工夫了。文娘从小事事爱和姐姐比较,尤其是家里分东西,一双眼总是盯着蕙娘,蕙娘掐了尖儿,她就要把第二段掐走。什么东西越是从外地千辛万苦运过来,费了工夫的,她就越是看重。焦太太一说蜜橘,蕙娘心领神会,立刻就想到了文娘。
可文娘派来的黄玉,却绝不算什么机灵人。看着了就是看着了,拿到了就是拿到了,也不多加思索,就这么回去复命。文娘把这橘子拿到手上一瞧,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又被姐姐戏弄了:她屋里的蜜橘都要比这个大了一倍,蕙娘就只享用这个?
“我想使人,那也要有人给我使啊。”她酸溜溜地扫了绿松一眼,“家里的能人就这么几个,全都削尖了脑袋往你屋里钻,我还不就只能挑你捡剩的了?”
“你倒还真抱怨起来了。”蕙娘把茶杯一搁,也看了绿松一眼,绿松站起身来,默默地就出了屋子,余下几个丫鬟,自然都跟了出去。
老式房屋,屋梁极高,隔间再多,上头也是相通的。要说私话就很不方便,还得前瞻后顾,派心腹在左近把守。蕙娘哪里耐得住这番折腾?自雨堂别的地方还好,在东里间说话,是绝不必担心传到外头去的。这一点,文娘自然也清楚,门一关,她就迫不及待,站起来东翻翻西找找,“到底被你收到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绿松又推门进来,将大银盘放到桌上,笑道,“我们屋里新得的橘子,姑娘尝尝。”
对比蕙娘和绿松的淡然,文娘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浮躁,她红了脸,却还是不肯收敛,在这一大盘橘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个最大最无暇的出来,又从自己袖子里再掏了个蜜橘,把两个橘子往蕙娘跟前一放,“你不是挺会瞧的吗,那你自己瞧。”
“我瞧都不用瞧。”蕙娘淡淡地说。“还能猜不出来吗?这肯定是太和坞里的那一份了。”
文娘把两个橘子排在一块,瞅了姐姐一眼,她忽然有几分沮丧:这个家里到底还有没有姐姐不知道、猜不出的事?“就是我不来,你怕也吃出来了吧……往年在你这里看到的黄岩蜜橘,那可都有海碗口一样大小。”
今年,蕙娘这里的蜜橘,最大的,也不过就是她自己日常用的楚窑黑瓷碗口一样大。最是大而无暇的那一份,当然也就归了太和坞。
“年年送蜜橘,年年有花头。”文娘一边打量蕙娘的脸色,一边试探着说。“去年是怎么一回事,你该还没忘吧?”
去年腊月前送来的蜜橘,最好最精的那一份,自雨堂得了一半,太和坞得了一半,两边都挑得出极大极好的。文娘意思,昭然若揭:自雨堂在焦家的地位,那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连文娘都瞧出来了,蕙娘这个自雨堂主人,心里哪会没数?她扫了文娘一眼,不紧不慢地教训。“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们一家就这么几个人,这是头等,那也是头等。你非要在头等里分出三六九等来,那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从前我拿最上尖一份时,我这么说,现在我也还是这么说。倒是你,从前我说,你听不进去,现在我说,你还是听不进去……”
“娘是从来都不管这些事的。”姐姐这一通官腔,文娘理都不理,她继续往下说。“这肯定是林妈妈安排着分的,我记得林妈妈和你养娘不是最要好的吗,两家就恨不得互认干亲了。怎么,现在连她也倒戈到太和坞那边去了?人还没走呢,茶就凉啦?”
文娘的性子,蕙娘还不清楚?今天不把话摊开来说,妹妹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吐了口气,点拨文娘,“去年那时候,祖父不是还说吗,家里人口少,乔哥年纪更小,家里留个守灶女,起码能照顾弟弟……”
可这话过了去年,渐渐地也就无人提起了。今年出了孝,焦太太就带着蕙娘出外应酬,底下人心里自然都有一本账的,只一枚橘子,真是都能看出无限文章,文娘自己也怅然了。“唉,也未必是林妈妈,说不定就是挑橘子的人自己的主意……”
她又一下愤愤起来,“可他们太和坞也不能那样欺负人啊!养娘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下人,还敢挑唆着子乔疏远我们!姐,别的事你不说话,这件事,你不能不管了吧!”
其实,按从前本心来说,蕙娘还真不想管。不几个月,她就要说亲出嫁了。子乔年纪那样小,等他长到能给自己撑腰的年纪,她孩子都不知生了几个了。指望娘家,实在是无从指望,既然如此,亲近不亲近,又何必多在乎?这些势利嘴脸,还掀不起她的逆鳞。
只是……从前是从前,本心是本心,从前的路再走一次,很多时候,态度也许就不一样了。从前想着以和为贵,很多小事,放过去也就放过去了,可重来一次,蕙娘就想要和太和坞斗一斗,起码也要激起一点波澜,也好拨云见日,探探五姨娘的底子。
“这件事我倒是想管。”和文娘说话,不能太弯弯绕绕,这孩子从小被宠到大,不是没有心计,是没有这份沉静。“可打狗看主人,别说是乔哥的养娘,就是一般的下人,那也不是我能随便插手的。”
“那你从前还不是见天发作蓝铜、黄玉?”文娘更不服气了,“也没见你给我留面子啊!”
“你也知道那是从前。”蕙娘白了文娘一眼,“今时不同往日,这话不还是你说的。”
从前焦清蕙是承嗣女,将来坐产招夫,整个家都是她的。未来女主人,管教哪个下人不是份所应当,黄玉性子轻狂,老挑唆文娘和姐姐攀比,蕙娘就没少敲打她。如今姐姐这么一说,文娘才恍然大悟:一年多了,姐姐虽然还是看不惯黄玉,但从子乔过了周岁生日之后,她再也没派人到花月山房去数落自己的丫头……
她本该幸灾乐祸,可又的确有些心酸,不知怎么,一时眼圈都红了,“姐!难道咱们就该着被她一个奴才欺负?这还是焦家的主子呢,受了气都只能往肚里演……难道就他焦子乔姓焦,我们不姓焦么?”
“你将来还真不姓焦——”蕙娘淡淡地说。“再说,你真以为这是他养娘教的?”
文娘眉眼一凝,“你是说……”
“没有主子点头,她一个下人,敢挑着乔哥和姐姐们生分?”蕙娘垂下头,轻轻地拨弄着怀里那只大猫的耳朵——就是这只雪里拖抢的简州猫,当时从四川送到焦家,还惹得文娘一阵眼热,要和她抢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想事儿呢。记住我一句话,你回头仔细想想:五姨娘当面虽然从来不说,可私底下,那是巴不得把乔哥密密实实地藏在太和坞里,别让我们两个瞧见了,那才是最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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