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还真没接触过这个桂家少奶奶——先不说夫家是外地望族,本身丈夫品级也还低,距离蕙娘所在的交际圈,还差了那么半步。就她在京城的时间可也不长,但她是听说过桂少奶奶的名气的——她丈夫自从进京,摆明车马决不纳妾,甚至连通房都不收用,几乎因此不见容于整个社交圈。善妒的名声就这么传开了,就是前几年,因她不知如何得罪了太后,太后借口数落她妒忌,给她姑爷桂含沁赏了一位温柔大方极是可人的宫女子,可桂含沁受少奶奶辖制惯了,根本就不敢收用,因少奶奶当时还不在京里,为怕说不清楚,头天纳妾,第二天就把人给卖到窑子里去了。这件事在京城激起轩然大波,连太后都气病了,桂含沁本来出身世家,为皇上看重,简直是前程似锦,因为这事,闹得远配广州……天下知名的‘怕老婆少将军’,在军队中,不知道新一代将星许凤佳的人多,可不知道这个桂含沁的,恐怕真是凤毛麟角。
就是这么一个妒忌出了名的女儿家,人缘却并不差,进京才一年不到,就得了她娘家几个族姐的喜爱,连皇后都频频抬举,可谓是出尽了风头,就是在杨家寿筵上,她还听到杨四少奶奶和阁老太太念叨她呢,阁老太太都那样喜欢,‘可惜她下广州去了,这一年多家里是真冷清’,要说心里没有些好奇,那是假的——蕙娘虽不是好事性子,却也不是死人。可她没想到,连对着后宫嫔妃都没有一句好话,提到杨宁妃、牛美人这样的绝色,好像在谈一对老头子的权仲白,对她的评价居然这样高……
小夫妻相处,竟像是在打仗,谁也不会贸贸然就把情绪给露在面上。蕙娘从前被权仲白气得再厉害,基本风度总是能保持的。可这回权仲白把话说得这么过分,她也有点吃不消了,眉宇一凝,就要回击,可究竟又强行把话给咽下去了。权仲白看了她一眼,语气并未放缓。“京城传她妒忌,传她姑爷桂含沁惧内,很多话都说得不大好听,那是一般人无知好事,得了一点八卦,便满世界胡说取乐。可若连你都轻信传言胡乱说嘴,这真是一大笑话了。阁老府独女,守灶的千金,你以为市面上没有你的故事吗?”
这话真利得似一把刀,正正地戳中了蕙娘的软肋:她身份且高,过的还是天人一般的日子,即使知道内情的亲友,没有相信那些个传闻的,可在一般富户心里,焦清蕙连鼻子都不用擤,有了涕泪,是要让老妈子来亲自吸出来的!更有些事情,传得几乎都不堪入耳了……世人好以讹传讹,她难道还不够清楚?她难道没有吃过口舌是非的亏?
只是一句说笑而已,就惹来权仲白正色说教,蕙娘垂下头去,要服软又不甘心,不服软又觉得自己理亏,倒是罕见地体会到了权仲白被她堵得无话可说的滋味。僵了半天,才软绵绵地道,“这么说,你是知道内情的喽?”
权仲白究竟是个君子,不如她次次都要捏个够本,见蕙娘自己难堪起来,便放过了她,缓缓道,“有些事外人不清楚,实际桂家家事,并不是她在做主。桂含沁此人心机深沉、天才横溢,一旦遇有机会,将来成就如何,我是不敢说的。这样的人,哪里会因为惧内,就随妻子摆弄,甚至不惜得罪牛家?他是自己情愿一生都不纳妾,只因为痛惜妻子。坊间不知底细,胡乱传说,你不要跟着乱传。”
这里头一听就是有故事的,蕙娘更好奇了,见权仲白不想往下说,竟是要起身出去用饭的意思,她有些发急,竟学了文娘,一跺脚。“唉,你就说个开头,又不细谈!——他们远在西北,是成了亲才进京的吧?你怎么就知道得那样清楚?”
权仲白只好略略告诉她,“就只提一句,你便明白了:当年成亲的时候,三姑娘是二品大员、巡抚家的嫡女。伯父是朝野闻名的清知州,父亲是陕甘巡抚……桂含沁呢,当时只有一个世袭的四品衔,那还是虚职,实职是一样没有,家里田地都只得一点点。这门亲事,实在是三姑娘本人执意方能成就,桂含沁当时亲自进京跑媒人,我还帮了他一把……这世上有情人多了,真能成就眷属的又有几个?似三姑娘这样慧眼识英雄的就更少见了,当时见到她,我就觉得她特别坦诚可爱,胆子又大、心思又细。同桂含沁之间很有默契,可毕竟她年纪还小,也没往深想,没想到她居然能有这样大勇,这样的决心,竟真能排除万难,说得娘家许嫁。ssenc就是桂含沁,能成就这门亲事,花的心思也是绝不少的。”
这番话说得闪闪烁烁的,多少故事,似乎都能随之敷衍出来。蕙娘想到前些年他进西域采药的事,心中多少也有个数了。想来当时西北战乱,杨三姑娘没准真和权仲白打过照面——那是□年前的事,当时自己年纪还小,可权仲白却已经是丧偶身份了……
她忽然间又想到权仲白退亲时所说,“我并不觉得存在此等想望,有什么非分。”
唉,只看他如此称赏桂家这一对,就能看得出来了,他是真正在追逐着所谓的真情谊……“道不同不相为谋,您不但和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而且也还似乎不大看得起我。人生在世,总是要博上一博,您不为自己终生争取,难道还要等到日后再来后悔吗?”他真正是说得不错,她是挺看不起他的,而他和她,也真的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那,”蕙娘不知为什么,心绪竟有微微浮动,她虽然轻声细语,可词锋之锐利,却不下于片刻前的权仲白。“你为什么娶我呀……光会羡慕别人,你自己呢?还不是光说不练,口中的把式。”
权仲白瞟了她一眼,竟并未生气,他淡淡地道,“你又知道我没有争取过?如没有,你前几天拜的坟是哪里来的?”
他在蕙娘跟前,总是显得那样不镇定,随意挑勾几句就动了情绪,每每被气得俊脸扭曲,那样子别提有多可乐了。蕙娘几乎都没想到他还会有这么一面,一点情绪不动,那张俊秀风流的面孔,就像一片深幽的海,所有的情绪都被吞了进去,所有的故事都沉在下头,竟似乎再没有什么事物,能引动他的潮汐……
“你不是没回来吗,这都知道了……”她轻声嘀咕,双眸游走,竟是头一回不敢和权仲白眼神交接。“奶公前几天进城办事……是他告诉你的?”
“他说了你很多好话。”权仲白没有否认,“让我得了空就赶紧回来,别在京城逗留了,你一个小姑娘在香山呆着寂寞。”
会笼络张奶公,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没想到他竟这样上心,说是进城办铺子里的事,如今看来,竟是专程去催权仲白回来的……蕙娘不是容易被打动的人,心头也不禁微微一暖,她的语气缓和下来。“我就说,以你的身份,元配怎么会是她的出身……原来这门亲事,还真是你争取回来的。”
见权仲白望着自己,若有所指,蕙娘有点不高兴,她一摊手,人倒又泼辣起来了,“看我干嘛,我要是和杨三姑娘一样有几个兄弟,我也一样去争,谁还要嫁你呀,难道我就没有别的心上人?就是你,争取来争取去,还不是没能争取不娶我吗?咱们一样烂锅配烂盖,都没能耐!”
“我一句话没说,你就又来堵我。”权仲白蛮不高兴地说,可那大海一样的深沉毕竟是消退了。“我就奇怪,你和我一样没能耐,可你还老看不起我做什么?”
“我是女儿身呀,姑爷,”蕙娘要堵他,哪里没有理由。“我但凡是个男人,早都闹得天翻地覆了,您要是不欢喜做男人,我同你换!”
两人大眼瞪小眼,又没话说了,可不知如何,气氛却轻松下来,要比一开始权仲白放下脸数落她时松快得多了。权仲白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茶杯,倒是蕙娘,她有点好奇:这个人心里,一般是存不住事的,起码对她,他有不满都一定会表现出来,可……
“我早想问你了。”她轻声说,“那天在宗祠,‘吾家规矩、生者为大’,我只行了姐妹礼……你心里,没有不高兴呀?”
“那又和你没关系。”权仲白倒有几分吃惊,“就是生气,我也是冲着爹娘,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也许是因为要说服蕙娘,也许是因为被蕙娘勾动了对前人的思念,也许是因为,蕙娘今天的语气毕竟要比从前缓和,态度毕竟要比从前坦诚,就连嫌弃他,都嫌弃得不是没有道理。即使谈到的是达氏这么敏感的话题,权仲白也一点都没有露出别样的情绪,他就像是在和蕙娘谈别人家的事,“你和她本不相识、素未谋面,又没有任何交情。别说姐妹礼,就是不行礼,不上香,我看也没有任何问题。”
他的别出机杼,还真是一视同仁,就连达氏都没能逃得过这独特的逻辑。蕙娘啼笑皆非,她不无试探,“香都不上,我也怕你生气呀……”
“你还会怕?”权仲白不由失笑,这句话,他说得很好,蕙娘面上一红,无话可说了。
也许是她难得的窘态取悦了权仲白,他没有再继续调侃蕙娘,多少也有几分感慨,“人都死了,没有什么生气不生气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凡是去世者,都已经输了这最重要的一局,早晚会被冲到再看不见的地方去。生者为大,这规矩是有道理的,死人又哪能和活人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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