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见瑾才醒来片刻,此时墨发尽散,衬着苍白瘦削的脸,显得分外疏冷。
方英以为他病恹恹的,还没睡醒,挑衅辱骂的言语层出不穷,说得尽兴了还抬高了嗓门。
裴见瑾只管握了发带,一丝不苟地带挽发。
福顺战战兢兢地偷瞟一眼,正好看见裴见瑾扯唇笑了那么一下。
那双漂亮的眸子黑沉平静,就像……今早大家看到他拎着刀站在马尸前,脸侧沾血时的神色。
福顺知道那马早就活不成了,此时回想起,还是后知后觉地生出点害怕,但也就那么一瞬间就消散了。
福顺悄悄揉了下耳朵,这姓方的震得人耳朵疼。
裴见瑾从方英身旁走过,不曾停留。福顺追了出去,在后面喊:“六公子。隔壁来人送的点心,正热着呢,就放在……”还没说完,人影已远去了。
走回住处这一路铺满落叶,靴底踩过,发出咔吱轻响。
桂花香乘风绕过院墙,四处弥散,墙头上冒出一段桂枝,在风中瑟瑟微颤。
裴见瑾的目光在上面略停。那片绣着秀致金桂的裙角在脑中一闪而过。
行猎的车驾途经此地原本不会停驻,但有了隔壁那位,众人返程必定会在此暂歇。而裴家三郎也在其中。
裴三郎横行无忌,眼里容不得他,在府中便闹腾不止,别庄上没有长辈管束,恐怕会更为猖狂。
裴三郎这一来,的确碍事。
春桃见眼下无事,便将门房带来的话回禀了。春桃笑眯了眼:“依姑娘看,谁能得胜?”
舒沅带出门的仆妇听说诸位公子会打一两头鹿回来,此时已经风风火火准备起炙烤鹿肉的炊具。
沈彻生了副没轻没重的莽撞性子。来的时候,沈彻的祖父,沈尚书听闻舒沅也跟着来,满意点头:“总算有人看着他点。”
这真是好大的一个误会。
看着春桃一脸喜气,舒沅揉了揉脸,轻叹道:“总归是有鹿肉吃的。”沈彻要是没猎到第一头鹿,再在山上待上三天三夜都得再寻一个。
小姑娘有些苦恼地皱着眉。睫毛黑浓微卷,半覆着眼,墨玉般的瞳眸似有点点星光。玉雪揉就的小脸软乎乎的,看得春桃满心柔软,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姑娘昨夜没歇好,午膳早些时候用罢?”
舒沅颔首应允。
提心吊胆一上午,用饭时舒沅多用了两口。
对一般的闺秀而言,走这么些路可能不算什么,舒沅就不一样了,身子虚得厉害。
她四岁的时候第一次跟着外祖母去华安寺祈福。车辇停在山脚石阶前,她望着长长的石阶,还没来得及生出要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的雄心壮志,刚走了几步,太后便说:“沅沅累了吧,来,外祖母抱。”
尽管太后说自己尚且年轻,还有这份力气。华安寺住持仍是诚惶诚恐,第二年便将多年未加整饬的山道清理出来,自那过后,前来供奉香火的来客便能乘马车直到半山腰。
舒沅用完午膳便上榻歇了一觉,睡得很沉很香。
这觉睡得太好,以至于舒沅醒来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顾大夫口中那个讳疾忌医的少年是谁。
半杯醒神清茶入口,舒沅放下杯盏,抬步就往外走。春桃看得呆住,急步走到她身边,问道:“姑娘这会儿便去?”
舒沅脚下顿了顿。
又想起今早安置裴见瑾的厢房当中,连杯热茶都无,足以想见他平素住着的屋子是何等面貌。舒沅忖了忖,侧过脸吩咐道:“那先装两筐炭吧。”
春桃啊了一声,然后点头应是。
等候的这点儿功夫,丫鬟捧出披风来,舒沅嫌热。春桃想起舒沅今早跑得脸颊绯红的模样,也不劝舒沅系上,只让人先拿着。
等仆妇装好炭,一行人便往去往裴见瑾的住处。送过糕点的小厮在前面引路,一路上遇到安国公府的杂役,也不用再叫他们带路。
舒沅虽在几个时辰前来过一次,但那会儿道旁人影寥落。
此时天光正盛,浩浩荡荡一行人目不斜视地自跟前走过,引得许多仆役驻足观望。等看清他们往裴见瑾住处去了,便有腿脚利落地赶去给林娘子通风报信。
一路上,舒沅已想好说辞,等迈进四方小院,里头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她差人送来的嵌螺钿黑漆食盒孤零零地在地上放着。
走到门边上侧耳去听,门内没有一丝声响。窗纸脆薄,上面斜着一道裂纹。舒沅盯着这处出神,心想,还得唤匠人来修缮一番才行。
也不知道他屋中缺什么。将人发落到这等院落,最多也就供两口饭食汤水。
思绪转到此处,舒沅忽而意识到,裴见瑾不接糕点,大夫也拒之门外,不见得能让她踏进这个门……
这时再看,窗纸上那个破洞都显得可爱起来。
舒沅又往两边看了看,确定没人,便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
裴见瑾将方才换下的碎瓦片收到墙角的竹筐中,从屋后走出,就看到一个小姑娘趴在窗户前往他屋中窥视。
小姑娘紧张地抿唇,脸颊微鼓,日光铺陈在她身上,显得她肌肤白皙如瓷,带着点儿病态的苍白。她双手扒在窗沿上支撑着身子,抿紧了唇,好像这动作对她而言很难似的,额上冒了层细汗。
大概是第一回 干这种事,她时而抬起下巴,时而低下脑袋,换着角度往里望去,就是没胆子将那个小缝捅得大些。
丫鬟在她身后聚精会神地仔细盯着。树荫遮蔽下,主仆二人都没发现他的行迹。
她又换了身簇新的衣裙。和那华光四溢的食盒一般,与此地格格不入。
裴见瑾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从后面开的一扇窄门进了屋。
舒沅猫着腰看了半晌,什么也没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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