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得很痛快,于是葛秀夫立刻又追问道:“那你说是好的时候多?还是不好的时候多?”
傅西凉这回想了一想,一想就想到了燕云身上去。不过燕云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的捉弄他,总有不捉弄的时候,也有对他好、陪他玩的时候。家里父母呢,虽然父亲一见了他就叹气,但母亲对他总还是温柔的。至于外面的人——外面的人里,有一些欺负过他,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已经记不大清楚,而且他也不在乎。很多欺负了他的人,也都被他揍回去了。
除去了“人”之外,他身为一位少爷,在衣食住行上也一直是享福,至少是不大受罪。
所以想到最后,他就告诉葛秀夫:“好的时候多。”
葛秀夫垂眼盯着雪茄的火头:“那么现在呢?你认为此时此刻算是好、还是不好?”
他不假思索的点了头:“好。”
葛秀夫抬眼端详了他:“一夜没睡,饿成了这个样子,还好?”
“你给我钱了嘛。”傅西凉简直不理解葛秀夫此问从何而来:“饿了可以吃饭,吃饱了再去睡觉,睡醒了不就好了?”
葛秀夫对着雪茄火头吹了口气,感觉傅西凉这几句回答颇有一点禅意:“看来,你对眼下的生活,是很满意的了?”
傅西凉含着一口牛奶,无暇回答,于是只向他点了点头。
葛秀夫重新吸起了雪茄,这回心里想的是自己。他的人生底色,就是一片阴沉的蓝,若说最大的人生感慨,便是遗憾——遗憾,太遗憾,他那天生过剩的精力和热情,足以支撑他在这个世界上走南闯北、在这个社会里纵横捭阖,然而伞大的一块黑布遮盖了他,他总得躲避着天日,一辈子都是在一小块阴影里打转。
他是被自己的疾病束缚住了,而他看傅西凉也是一个囚徒,傅西凉是被他的头脑限制住了。看傅西凉的言谈举止,显然是不大正常,可若说他是个纯粹的傻子,又有点委屈了他。或许有人会用“天真”一类的可爱字眼来形容他,但葛秀夫认为傅西凉绝不仅仅是天真——天真的小孩子,他是接触过的,他们可不是傅西凉这个样子。
天真的小孩子见了他,向来只会乖乖的溜开、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是天生的一种缺陷导致了他的“天真”,正好他年纪轻轻,相貌堂堂,人们对他第一眼看过去,出于爱意,也宁愿相信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是“天真”。
可这又是多么扭曲、多么悲哀的一种天真啊!
有好些个意思,他听也听不懂,说也说不出,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只能这样简单而又“天真”的活下去。
葛秀夫想到这里,感觉自己和傅西凉同是天涯沦落人。傅西凉都这么“天真”了,还压不住他骨子里透出的傲慢,试想他若是拥有一个健全的头脑,又将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天的学都没上过,全家都当他这辈子只能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从来不肯对给他任何的栽培和指教,结果他自己弄出了个神憎鬼厌的长舌日报社。试想他若是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又怎么会活成这样如鬼似魅的德行?他兴许早已走上大路,成了个可以呼风唤雨的厉害角色。
遗憾,太遗憾,他不但自己遗憾,也替傅西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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