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绮认为,男人在感情上是迟钝于女人的动物。比如唐协亭下葬当日,唐太宛如已然心死,除了偶尔揩拭几下泪水,看起来体面到冷血。
苏绮最多面色凝重,眼神里的恨意掩藏在墨镜之下,天衣无缝。
而唐允始终浑身僵硬,偶尔同人讲话还会走神。
太平山顶,唐太与苏绮坐在花园里饮茶,苏绮用一支七星针为唐太击打手部穴位安神。
唐郑敏仪目光看得很远,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苏绮闲话,一片忧愁笼罩。
苏绮无法确切地形容唐太是一位好人还是坏人,只能遵循自己的内心,她此刻是个可怜人。
唐太说:“我最近觉得自己衰老好多。年轻时揸摩托车好像发生在上世纪,和亭哥这些年始终争吵不断,日子被我们过得好差。”
苏绮不知道该讲什么,她现在是一位聆听者。
“你一定猜不到,我与他为你都不知吵过多少次,现在想想好没必要。”
苏绮对此深有体会,“人已离世是最无力的,彻底丧失补救机会。”
她何尝不想回到十岁,多分宝珊一捧糖果;回到十七岁,与Clde约会也要带上她。
唐太苦笑,催苏绮早些回去,她与唐允母子连心,看得出他今天反常。
那天唐太还意味深长地讲过一句话:“你与我年轻时好像。”
她把这归结为唐太对她的好感,以及对自己一去不复返的青春之追悼。
她当然不懂唐太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唐郑敏仪只是从苏绮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狠,掩藏在温柔无害的外表之下,她们是一类人。
只是唐太以为,苏绮没那么恶,又或许只是她没看到而已,讲不清,
郑敏仪累了,余生只想念佛赎罪,祈求唐允安康。
郑婆,那位天后庙自杀案的四阿婆之一,菲佣出身,险些成为郑敏仪父亲的二太。
母亲难产身亡,郑敏仪直到懂事之前都视这位阿姑为阿妈,直到意外发现她与父亲早在母亲怀孕之时就勾搭成双,甚至从小骄纵郑敏仪长大,不外乎是一种捧杀。
成年后的郑敏仪飙车泡吧、赌博牌九样样在行,还险些沾染毒品,幸好遇到唐协亭。
而郑婆两次流产都离不开她的恶意,其中一次是她亲手把人推下楼梯。唐协亭讲她心思单纯,她万分羞愧,她哪里单纯,只不过在他心里她算单纯。
后来父亲去世,她夺家产、稳郑氏,郑婆为生计始终伴随她左右,好一段乳母情深的伪装大戏,求的不过是吃穿不愁。
唐允那几年戒毒后酒瘾骤增,加之他本来脾气就不算温和,少不了对郑婆示好回以冷漠或烦躁,郑敏仪则在楼上旁观,几乎从不多言。
苏绮于庙街见到郑婆的时候,她双眸浑浊,还有些神神鬼鬼的疯癫征兆,于是便推波助澜……
开车路过中环,却不是回弘隽,反而去港大见一位故人:恩师黄柏坚。
熟悉的薄扶林道,他们约在紧临嘉利大厦的一间咖啡厅内,黄柏坚激动地给她一个巨大拥抱——她当年是老师的得意门生。
听闻她如今在弘隽高就,黄柏坚惋惜本港法政业流失一位大状,但还是为她劫后余生而感到高兴。
他带来苏宝珍的档案,前几年港大大范围清理陈年旧档,她的自然无人认领,黄柏坚本想留作纪念,没想到还有一日能够物归原主。
如今变成苏绮的纪念。
回去路上打给钟亦琛,她一开始没报希望能够寻回档案,全靠钟亦琛帮忙联络。
“拿到就好,毕竟苏宝珍履历那样完美,遗失可惜。”
“那我为钟S无辜被跟这件事道歉。”
“你还敢讲,我现在祝福你同唐允一对衰人长长久久和和美美啊,不要再荼毒本港无辜人士。”
“多谢,我会记得邀你来饮喜酒。”
“喜酒还是送行酒?”
……
苏绮到弘隽已经是下班时间,唐允平时只晚不早,今天却已经离开。
她又回到清风街扑空,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甚至怀疑他人在飞鹅山自杀崖,一不留神就要跳下去。
联想清早唐协亭下葬时唐允反常状态,苏绮立刻就猜到他在哪——深水湾别墅。
差佬的警戒线早就撤掉,祠堂偌大的地毡换新,好像无事发生,除了上方多一张唐协亭牌位。
楼下有位菲佣在例行做饭,苏绮更加确定唐允在楼上。她低声知会菲佣等下记得把饭菜扣盖保温,她相信唐允一时半刻不会下来。
随后悄然上楼,径直向祠堂走去。
苏绮没有想到会见到那样的唐允,整个人跪伏在蒲团之上,于平静之中突然爆发的哀痛,他前所未有的无助。
抬头看向苏绮的瞬间,泛红的双眼里带着奢求她安抚的渴望,可他立刻躲闪,颤声开口:“阿绮,对不住啊……我为我老豆流眼泪,你能否暂时回避……”
苏绮难以形容那瞬间的情感,原来这就是爱恨交杂。
理智告诉她:苏宝珍,请你转头就走。他怎么会可怜,他是大恶人,他罪有应得!
情感摇摇头:不是呀,阿绮,他为亲老豆流泪岂不是人之常情,居然还要跟你道歉!
双腿不受控制,苏绮走上前跪坐在他旁边,一言不发。
唐允狼狈地抬头看她一眼,好像在确定苏绮的态度,下一秒立刻扑到她怀里,呜咽流泪。
苏绮好像被他感染僵硬了,也许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唐允,她缓缓伸过手臂抚上他的头。
一开始语气还算冷淡,“别哭了。”
他点头,鼻间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安心许多,好像重新拾回全世界。
他说:“阿绮不要心疼我,我不值得……”
苏绮略微哽咽,咬牙说道:“谁疼你?好不要脸的一位古惑仔,居然能做大佬。”
他哭得更惨了,是第一天到幼稚园报道时嚎啕大哭的小朋友,每一位都要如此,绝无幸免。
苏绮暂时母爱泛滥,虽然她更想把这归结为他吵她太烦,“你再加重程度,我真的要走。”
他把脸埋在她腹部更深,好像这样就可以克制哭意,嘴里还在挽留,“你别走啊……我好多年没哭过……以前也无人安慰我……”
“我不信从来没有人安慰你。”
“我老豆打我,我又没有阿妈……每次闯祸,阿正比我哭还大声……”
苏绮忍不住翘起嘴角,忍住笑意,好像严格ada审讯学生:“那你上次哭是几时?”
“辉叔炯叔被砍,死在荃湾仓库。”
“再上次呢?”
他本想骂她“痴线”,讲一句:那么久的事情哪里记得!
活生生咽回去,还短暂思考几秒,慎重回答:“十岁,想食蛋挞……”
暗道一声糟糕,果然,唐允又开始啜泣,“我那时好恨他,为什么不买给我啊……”
苏绮立刻要做晕倒动作,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追悼老豆,还是耿耿于怀一枚蛋挞。随即又想到,葡式蛋挞居然在那个时候才传入香港?她与宝珊当时早已经不钟意。
苏绮叹一口气,拍拍怀里的脑袋,“下次我给你做蛋挞好了,别再计较……”
他猛然抬头盯她,可惜双眸红红,眼神再狠也要大打折扣,“你当我现在还想吃?我没那么幼稚。”
苏绮挑眉,语气嘲讽,“是啊,二十八岁的大佬如今钟意士多啤梨,排排坐食红果,一点也不幼稚……”
他又埋下头,“我阿妈讲给你听?”
哪里需要唐太讲,唐家菲佣心照不宣的事实,每次一整盘果物最先消失的都是士多啤梨,太爷子挑着也要吃光。
“大佬,你好丢人,能否不要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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