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再有一日我们就到了。”
听到副将的禀报声,张寰勒住马缰。举目是漆黑的夜空,一弯新月如钩挂在林梢,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气,周围扈从卫士的盔甲上,都像是笼着白霜似的轻寒,张嘴说话,似乎都还能看到热气在唇边凝结成霜。
“北边果然够冷,”张寰搓了搓手,“那帮家伙逃到这里来,恐怕也没打算再回去。”
“如今天下将定,他们不过是些残兵败将,自然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四处逃窜,”副将笑道,“这些人,原也劳动不了将军亲来追缉,必然是越王殿下信重将军,方才有此令。”
“信重……吗?”张寰笑了笑,历尽千辛万苦把林家那几个孩子送到清河后,他就开始了没有停歇的征战。在谈氏一统天下后,依旧有不少乱党流窜在外,这整整半年,张寰先是在西北追击李丁的残党,胶西王死后“伪严”分裂,他又奉命前去剿灭其长子统领的最大一支势力。
明面上看,这自然代表着主君对他的信任,谈珩当然是器重他的,可谈珩去世后,那个下达命令的男人,新的越王,其用意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是嫌我活的太长啊……”他微笑着低语,战场上死个把人实在太简单了,所以那个男人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一次次命令他出征,总有让他丧命的时候。至于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张寰和他都心知肚明。
那个婚约,瑶姬以为不需要在意的婚约,直到现在都没有解除。
其实他们都明白,那个婚约根本就不能束缚任何人。但那个男人,张寰一早就看明白了,他比他的父亲还要可怕。并不是因为他更加的冷酷无情,不如说,正是他的感情浓烈到了骇人的地步。
所以张寰必须得死,一个还顶着妹妹未婚夫名头的男人,必须得死。只要他死了,婚约自然无效,还可以用未婚夫战死悲痛过甚的理由顺理成章把妹妹的婚事再推迟几年。
但之后他们又要怎么办呢?张寰觉得好奇,那是一种掺杂着快意的好奇,却又有着对自己深深的厌憎。他喜欢着那个女人,希望她得到幸福,却又无法克制自己的嫉妒。如果不能和哥哥在一起,她会痛苦罢,因为她的痛苦,他也为此感到痛苦,但那痛苦之中,又因为她终究无法属于另一个男人而快慰。
即便以张寰的智谋,也想不出他们要如何在不放弃天下的前提之下,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所以,这就是卦辞会模糊不清的原因吗……天下终究会属于谈家人,可那个人是谁,竟然是变化的。
“我并不是在敷衍你啊,三娘,”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因为我也看不清……变幻莫测的命运。”
三月二十七日,六百里加急军报传到了京城,追剿胶西王长子残党的张寰所部在西出黄泉关后不知所踪。
黄泉关外是人烟稀少的草原,危机四伏,虽说那是一支整有万人的军队,可在茫茫荒原之中,依旧如同沧海一粟。此时的京城正因为即将到来的禅位大典热闹非凡,在经过多年战乱后,这座屹立千年,历经三个皇朝的雄城再次焕发出了勃然生机。
前朝末帝在数日前颁布罪己诏,已决定将皇位禅让给越王谈伯禹。依古礼,新帝自然是要三辞三让的,但天下的归属俨然已是确定了,不管朝臣百姓们是否满意,至少大部分人的喜悦都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太平的年景,终于要来了。
在如此境况下,张寰的失踪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军报甚至没有被送到越王案前,李成中瞥了一眼,随口道:“教驻守黄泉关的参将派斥候去寻,不必惊动越王殿下。”
“李叔在说什么,什么不必惊动越王。”
少女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只见一个窈窕倩影掀帘而入,李成中见状,忙起身笑道:“三娘来了,”他因为曾经支持过谈仲坤,如今正是要在谈伯禹面前表现出忠诚的时候,知道谈伯禹素来喜爱这个妹妹,因而也没有犹豫,就将军报告知瑶姬,“是张丛云,他派人去追剿胶西王长子的残部,在黄泉关外失踪了。”
李成中并未将其当做大事,却见瑶姬面色大变,拿起军报来匆匆扫过:“我去见大哥。”
她也不待人通报,径直闯入谈伯禹的书房,谈伯禹正在屋内与几个心腹议事,却也不怪罪她,反而温声道:“几位先出去罢,我与三娘有要事商议。”
那几人行罢礼后退出,瑶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一张薄纸啪的一下拍在谈伯禹案前:“张丛云失踪了。”
“哦?”谈伯禹淡淡道。
“哥哥,”她似乎在强忍着怒气,想要指责,却终究没有将那些刺耳的话说出来,“我要去找他。”
“不行,”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你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那里很危险。”
“很危险……你知道很危险,为什么还要派他去。”她竭力压抑着话音里的冷意,想要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却怎样都做不到。就在哥哥将张寰派出去东征西讨的时候,她不是没有过怀疑,其实那都是故意的吧,如此行事正是哥哥的习惯,不需要亲自动手,就能除掉碍眼的人。可她不愿意去相信,不想去相信。
因为他明明答应过她啊,就在灵前的时候,他们许诺过,到此为止,所有的怨恨和杀伐,都到此为止。可这个男人终究没有停下来,终究还在继续。而她也不能再装聋作哑下去了,她要为自己的错误赎罪,如果说哥哥对张寰的敌意是因为她,那就由她来挽回。
她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瑶瑶!”袖子被人一把扯住,她跌进那个熟悉的怀抱里,温热的鼻息吹拂在她耳际,显得男人的声音竟带上了一点软弱,“别去,瑶瑶,别去。”
“那你答应我,派人去救他,以后也不能再对他下手。”
身后的人犹豫了,虽然那犹豫只是短短一瞬,他正欲开口,却被轻轻推开了,少女唇边的笑容那样无奈,又那样温柔:“我明白了,哥哥。”
她走了出去,男人站在原地,竟不知该用何种言语来挽留。
三月二十八日,谈氏三娘率两百亲兵离开京城,赶赴黄泉关。
由于越王表现出来的平静,这个消息也并未掀起太大水花。禅位大典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有几个有心人注意到,来自黄泉关的军报被要求全部直接送入越王府。可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这期间只有零星几封军报被送回来。钦天监算出的吉日是在五月初二,随着那一天越来越临近,越王却显得愈加暴躁。
跟随谈家多年的元老们都猜测应该与离开京城的谈三娘有关,大概只有等到妹妹平安归来,即将登位的新帝才会高兴一点。到了五月初一,眼看着明日就是大典,他终于等到了,只是等来的——
是妹妹的尸首。
躺在棺椁中的少女面目如生,她似乎并不是死去了,而只是沉沉地酣睡着,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梦大概是没有办法想象的漫长罢,所以她紧闭着双眼,任凭周围的人如何呼唤,任何哭泣,都不曾有过分毫回应。
妹妹……死了?
棺椁是直接送到越王府的,就在这里,明日的清晨,谈伯禹会坐上六骏龙辇,驾车至皇宫前,在高台之上接受传国印玺,成为新朝的皇帝。他的身上还穿着十二章的大礼服,那样肃重的颜色,就像是此情此境的注解。
妹妹……死了?
他站在那里,夜色之中,就在那具满是尘灰的棺椁前。棺椁的一旁站着张寰,他应该是恨这个男人的,妹妹就是为了救他才身中毒箭。可是……最该恨的,难道不是我自己吗?是他不肯放弃杀掉张寰,妹妹才会去黄泉关,才会死在那里。不,妹妹没有死,她怎么会死,她只是睡着了,她一定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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