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妈妈夹了菜给嘉伟,「最近你回来的时间比较晚,他们都去睡了,所以没遇到。」
「怎么会这样?我是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不是被公司叫去做什么心理諮商吗?算一算也一个半月了。跟心理师聊了之后,我发现自己对于你爸的死有很大的愧疚。在他每天忙于工作的时候,我没注意到他的身体健康已经亮红灯了,如果我多用点心,就会叮嚀他多休息,不会发生过劳。生前疏忽了照顾,走了才想要弥补,简单说就是这样吧。结果呢?哪有办法补?我只是不愿意放他离开,只是一直在用那样的方式提醒自己、惩罚自己……渐渐的,变成开始疏忽嘉君和嘉琪……我突然清醒过来,原来我在重蹈覆辙。唉,我对你爸的自责也该够了,该让它过去了。要把细心谨慎,放在你们身上才对。」
听着妈妈缓缓说出这么深的心里话,嘉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还好嘉君和嘉琪也懂事,现在晚上回来会和我说话了。」妈妈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我的关心有得到回应……还好,还好这一切还没有来不及,不然我真不敢想像如果再失去他们会怎么样……」
「妈,听你说这些,我有点不习惯。不过,心里面真的觉得很开心。」
「也还好有你,妈妈那么失职的时候,还好有你这么懂事,帮我分担。不过,这两个礼拜你都比较晚回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嘉伟脑中浮现出婷宜的笑容。他把自己和婷宜的事情跟妈妈说了。
「好辛苦的女孩子啊……」妈妈说:「你如果喜欢人家,就要好好对她,知道吗?不要让她伤心难过。你喜欢她吗?」
「喜欢。」嘉伟点头。
妈妈笑着看嘉伟,「你喔,没什么好让我担心的,就是太老实憨厚这一点,说起来也是跟你爸有像,做起事来都很认真,偏偏嘴巴不聪明。除非有人懂得欣赏,不然就只有埋头苦干,没人看见。」
嘉伟抓抓头,不知怎么回应。
「哪天有机会的话,带回来家里给妈妈看一下?」
嘉伟急忙挥手,「我、我们还没真的在交往啦。」
「还没交往就不能看喔?」
「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好啦。妈妈只是跟你的朋友认识一下有什么关係?上次在百货公司还遇到你那个同事,叫做单黎吧?跟他女朋友一起。他们还跟我提到嘉君嘉琪打工的事情。」
这么一说,让嘉伟想起一件事,「其实你看过婷宜了。」
「什么时候?」
「就是在派出所那一次啊。单黎打伤嘉君,你去把他们领回家那次。那一天跟我一起到派出所的就是婷宜。」
妈妈皱着眉头,「那么久的事情,我记不得了。反正有机会的话,找她来家里坐坐吧。」
骑车去上班的路上,嘉伟想着,既然婷宜最近的状况比较好了,家里的一切看起来也都不错,不如就听妈妈说的,找她到家里一起吃个饭、和妈妈认识一下吧。脑海中浮现出那样的画面,他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才在店门口附近停好机车,正要走进店里的时候,手机就响了。
婷宜打来的。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在学校上课吗?
嘉伟接起手机。
电话那头传来婷宜激烈慌乱的哭声:「嘉伟,你快点来!快点到医院来!快点!」
嘉伟顿时心头一紧,直觉不妙。
「来,婷宜,把手机给我。」嘉伟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声音:「阿伟吗?我是王阿姨。你现在能不能赶快到医院来。」
「发生什么事了?」
「婷宜她爸爸……刚刚走了。」
嘉伟的脑中顿时晴空霹靂、一片空白。
「喂?你有听到吗?现在能赶过来吗?」
「好,我马上过去!」
掛断电话之后,眼前是满脸笑容的da迎面走来,「早啊!你怎么了?怎么看起—」
嘉伟两手抓着da的手臂,简直就要让娇小的她整个人悬空了,「店长今天有来吗?」
「还没看到他。」da的笑容尽失,「你怎么了啊?」
「帮我跟店长请假,拜託你了。」
「喂!你……」
话一说完,嘉伟立刻转头奔出店外,骑上车往医院衝去。
在病房内的沙发上不知坐了多久,嘉伟眼神放空地看着天花板,婷宜靠在她的肩膀上沉沉地睡着了。
婷宜爸爸的病床被推走了,连着他的身体、灵魂,还有些与这一边的世界连结着的什么,一起被推走了……那个位置空了,隔壁病床也是空的。这违和感让嘉伟觉得简直就像处在另一个世界似的,好像一走出去,就可以回到昨天的世界去、回到一切急转直下之前……
刚到医院的时候,嘉伟真的是被婷宜给吓到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惊慌失措的她。他印象中的她,虽然偶尔会有低落的时候,但是乐观微笑的样子则是压倒性地佔据了绝大多数的时间。所以当他看到满脸泪痕、狼狈崩溃的她时,有那么一瞬间的陌生感袭上了心头;但当她不顾一切地衝进他的怀里时,他完全被巨大的哀伤和恐惧给席捲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很单纯地、本能性地,用身体稳稳地承接住那衝撞、用灵魂稳稳地承受起那悲伤。
大概是哭累了,也或许是最近累积的压力在一瞬间释放殆尽了,婷宜睡得很沉很沉。嘉伟不敢移动,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就怕惊醒了一旁好不容易能够完全放松休息的人。
王阿姨走进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眼神盯着病床被移走的空间,自言自语地把事情的经过大致交代了一遍,也不管嘉伟是不是有听进去,总之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无论是病情突然变糟,或者之前的转好只是假象或回光返照什么的,总之婷宜的爸爸走了,这是不管怎么去推论先前的事情经过,都无法改变的结论。
王阿姨拍拍嘉伟的肩膀,「谢谢你赶过来,婷宜她……不能没有你,以后,大概也更无法失去你了。」
嘉伟点了点头,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婷宜没休几天假就回到店里上班了,往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爸爸的后事都交给王阿姨去联系殯仪馆做简单的处理。白天没有课的时候,她会去陪着爸爸,坐在长椅上听着3,重复再重复,没有停过的眼泪无声地将她心中的复杂情感不停地带出来,滑过脸颊才逐渐澄澈明白,对爸爸的爱、难过、不捨、生气、不解……长年照顾习惯之后已经许久不曾分辨的情感,在这短短的日子里快速地以各种姿态在她心中上演。
嘉伟一有空就会去陪婷宜,王阿姨偶尔也会在场。许多人来找婷宜,殯仪馆的人、葬仪社的人、保险业务员……所有的一切,王阿姨都在最大的程度之内解决了,除非是需要亲笔签名的状况,否则是尽量不去影响她的。婷宜默默地在心中感谢他们,让自己在不想说话的时候,可以尽量安静。
一切要怎么处理,都无所谓了。
嘉伟在事发不久之后问婷宜:「为什么不请假一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呢?钱的部分,不是不需要烦恼吗?」
婷宜微微地勾起嘴角,「我是不用烦恼钱的事情。我坚持要继续去上班,是为了努力与原来的世界保持连结。我封闭自己的情绪,努力挤出笑容和热情来和客人互动,用力地让我自己还有活着的感觉,让我自己知道我是处在活着的这一边的世界,否则……我很可能随时会被死者那边的世界拉过去。」
最后那句话,让嘉伟被一阵搞不清原因的毛骨悚然笼罩全身。
爸爸的后事都处理完之后,婷宜向王阿姨道别:「从今以后,我可以靠自己一个人过下去。王阿姨,这么长的时间以来谢谢你。未来的日子,希望你跟陈伯伯有好的结果,开始新的人生。」
所有人都认为嘉伟和婷宜是一对情侣,他们也从未去否认或是说些什么。彼此陪伴,已经变成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如果看得仔细一点,还是可以看出来,其实是嘉伟无时无刻地在想办法照顾婷宜,而婷宜对那一切都不予拒绝,都像是极其自然地接受下来。
「谢谢你。」坐在医院外的花圃矮墙上,婷宜将头轻轻靠着嘉伟的手臂,「但是要跟你说抱歉的是,请你再等我一阵子好吗?」
嘉伟将婷宜搂得更紧一些。
「让我整理一下,弄清楚一些事情……我说的是发生在我心里面的事情,弄清楚那些之后……」婷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用百日,四十九天,就用四十九天来做约定吧。从爸爸走的那一天算起,四十九天之后—」
「我知道了。」嘉伟轻声接下。
相较于嘉伟和婷宜双方早已默认、只是还有实无名的感情,单黎和舒甄的状况依然是处在一种脚踏薄冰的微妙状态。
单黎但凭心意直觉地去决定要对舒甄有多好,享受这样的曖昧对他来说没有损失;而舒甄则是持续地把自己摆放在进退维谷、前后拉扯的状态之中,她心中的声音吶喊着单黎的名字、脑海中的影像浮现出单黎的形貌、连梦境都经常有他的参与……但是另一个彷彿从天而降的庄严声音总是在喝止她,尤其是想到俊曜的脸、想到俊曜这个月以来对她的态度已经大有转变的时候……她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拉开与单黎的距离。这对敏感的单黎来说,是会让他稍微慍火而又挫折的,不过又能怎么样呢?还是决定尊重她,即使这样的尊重必须要委屈自己。
五月下旬,懿涵为了谢师宴公关组的事情而比较频繁地到舒甄家里去,讨论要怎么设计送给每个老师的邀请卡。
「我还以为你忘记了。」舒甄说。
懿涵说:「怎么可能?再怎么说我也是组长啊。班代七早八早就选好组长,真不知道是在紧张什么。除了活动组要去想一堆花招、场地器材组要去配合他们的需求之外,我们现在动起来差不多正是时候啦。你那么常跟单黎在一起,没听他提过工作进度吗?」
舒甄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没有啊,他没说过什么。」
看到舒甄的表情,实在让懿涵忍不住要揶揄:「都没说到谢师宴的事情啊,那都在聊别的囉?」
「就、就一般的聊天啊。」
「在我面前你紧张什么?真好笑耶你。我想场地器材组那边,律延和义全应该会处理好大部分的事情,单黎嘛,大概是自愿去乔场地了吧。」
「为什么?」
「场地这种东西,如果有点人脉、关係,或是手腕的话,是绝对不会听到『嗯,不好意思,我们的预约都满囉,六月份档期很满啊,请见谅。』这种话的,只要跟怀恩说一下,要订哪家餐厅哪个包厢都没问题。」
「真的吗?如果已经被订走了呢?」
懿涵摇摇头,「乖宝宝,世界上不是什么地方都需要排队的;只要知道后门藏在什么地方,那么只要轻轻一转门把,就跟任意门一样什么地方都到得了喔。」
舒甄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简直像是左脚穿了右脚的鞋子而右脚穿了左脚的鞋子那样。
不出几天的工夫,邀请卡全都设计好了,怎么发送给每个老师也都确定无误。
舒甄在每个信封上分别写上老师们的名字。
「就这样,轻松搞定。」懿涵将桌上摺叠整齐的邀请卡一张一张放进信封内,封好最后一份邀请卡之后,盖上口红胶的盖子。「你男朋友快回来了吧?」
「差不多了,他说五月底,但不确定是哪一天。」
「那时候你决定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男朋友、单黎,选一个。」懿涵在舒甄面前将两手手掌摊开,「或是两个都要?」
「怎么可能两个都要?」
「你会这样回答,不意外。不过其实你正在做这件事情喔,两边都要。只是因为这几个月以来,在地图上隔了很远的距离,然后你又在心理上把一边定义成男朋友,而把另一边定义成好朋友。于是就说服自己对两边都可以相安无事地继续来往。其实,只不过一边是晚吃的早餐、另一边是早吃的午餐,名字乍看不一样,内涵却非常相像,有时候甚至会像到连你自己都分不出来。我这样说,有需要修正的地方吗?」
舒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神失去焦点,意识像是暂时离开了这里而去到某个地方处理一些什么似的。懿涵不去打扰,她把桌上的邀请卡集中在一起,然后把文具和纸屑收拾整理好。
舒甄回过神来,「你这样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可以帮你决定应该怎么办。但是至少你要诚实地面对自己,不要后悔。」
西斜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光闇的交界像一把锐利的刀锋般将桌面斜切成两半。舒甄看着自己摆在桌面上的双手,一隻手在光明之中、一隻手在黑暗里面。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