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在那一天后,王子迎不曾再打过电话来,讯息当然也不发了。我并不感到可惜,可心中却一直有着不过意。因第一次这样认真的去拒绝一个人:在以前的,也不是不认真——那每一时都是真的。可中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没有谁像是和她这样子地关係纯粹。
我拒绝了王子迎,刚晋升成太太身份的llys为她好友,应也知道。lly当时没有来向我说过什么。是往后见到,不曾再听她要谈起王子迎的事。
至于王子洋,私下或应酬当然还见到。他不提,我亦不说,都自自然然,跟平常一样。
赵宽宜去北京七天,在星期三晚上回来。因讲好去接,我准点到机场,等不很久,就见到他走出机场大厅。他后面还有一个人,是范月娇。
看见我,范月娇不曾露出讶异,和我打过招呼,向赵宽宜点一下头,就坐了他们公司的车子走了。
我朝赵宽宜笑道:「上车吧,老闆。」
赵宽宜只看来,一面就拉开了副驾车门坐上去。我一笑,也上了车。开动车子,我决定先吃饭,他不反对,就驱车回市区,到好一阵子又不去的兰亭。
今日小週末,客人多,外面的位子坐得很满,不过我一早预约好包厢。服务生领我们去,为我们说明菜单调整的部分。新加了一道鲜汤,于是尝试了一下,还叫上一瓶白酒。
吃到半饱,我问:「北京现在天气很冷了吧?」
赵宽宜端起酒,道:「是冷,但反正室内都有暖气,也不太感觉到。」
我笑道:「咦,怎么没有出去?」
赵宽宜饮一口酒,淡道:「当然有,不过很快坐车又很快进到房子里——那些地方不必暖气都热。」
这一句,我可有领会,不由笑。因他去北京,本就不为游玩,都是应酬,来来去去那几个地方——又哪里不会灯红酒绿。也没什么。
突然就好奇了一件事,我又问:「总有私人时间,不四处看看?」
赵宽宜道:「还要去哪里?我住的那附近绕一绕就很够了。」
记忆中,他那房子是买在北京二环内,还是现房。我说:「你的那地方——现在真是随便绕都有地方消磨。当初怎么找到买下的?我有个朋友总往那里看房子,消息很多,可是一直也不能谈好条件。」
赵宽宜仅说:「门路找不对,有钱也是没办法。」
知道他大概不要说,我带开话:「想了起来,我可很久不到北京去,上一次——都是四、五年前,现在变化一定更大了。」
忆起当时,不禁要唏嘘,哪想得到今时今日,能够和赵宽宜再对坐着吃饭,甚至还进阶成为情人了。
赵宽宜手举着酒杯,在向里端详,听见了,就隔着那透明的金黄酒液望来,那双眼波彷彿蒙上了一层柔光。他彷彿也想着了什么事。
他道:「变化是很大,一切都不一样——」一顿,笑了一下,「你应该找个时间去看看——或者一起去,不用你住酒店。」
我笑了,和他答着好。
后面吃好付过帐,我们便走了。
叫着电梯上来,门打开,里面大概有四或五个人,鱼贯地走出。我不意地愣了,走在最后的叶文礼亦是。他的目光移动,当然要看见赵宽宜。他很快掛起笑脸,率先招呼。
「赵董事长?好巧。」他说,一面和赵宽宜握一握手。又寒暄两句,他向我们看一看,「你们二位是一起的?」
赵宽宜略点了头,望向刚才先走出来的还等在餐厅门口的四人。我也看去。那四人两两成对,两个年纪大,两个年轻些;都逕自在说话,不往这里注意。
这时听赵宽宜问一句:「你跟家人一起来吗?」
「是啊。」叶文礼笑道,隐约对我看一眼:「因为跟程总一起来过,印象很好,今天特地带家人来试试。」
赵宽宜道:「哦。」
我跟叶文礼对上眼,笑一下,道:「是吗?我们一起来过?我怎么不记得。」
叶文礼微笑,讲:「也不怪你不记得,我们时常一起吃饭,台北也就这些餐厅。」
我还笑着,未答腔。
叶文礼毫无尷尬,望一眼他家的人说:「不多聊了,我进去了,明天公司见——赵董事长,下次见。」就又朝赵宽宜伸手。
赵宽宜一样和他握了一下。
车子开在马路上,四平八稳。因已晚了,也不堵,车速可以很快,我却不禁要慢。心中兀自七上八下,好像做什么都不对。更别提说话,从上车到现在,沉默一直持续。
赵宽宜倒不在出神,始终看手机。车内光线不很好,我又开车,很难看清他神色。跟他比较,我一向是很难沉住气。
我佯着轻松,开口:「我怎么想,印象中都不曾和叶文礼去过兰亭吃饭。他这个人,什么没有,朋友最多,一定是记错。」
赵宽宜彷彿心不在焉,只搭了一句:「叶总经理确实看起来朋友很多。」
我张张嘴,一时实在訕訕然,只有讲:「是啊。」
赵宽宜才看来一眼,又说话:「我倒是意外你跟他交情不错,记得你以前说过看不惯他的一些行为。」
我一顿,曾经是有这样的事——那也是以前了。以前也非看不惯,有点是要说服我自己该避开叶文礼。因他看得出我的内里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是知道他。他不会要和我认真,他可以是很好的一个床伴。事实也是如此。
想一想,我又后悔一次酒后乱性。不过后来都是怪我自己的不坚持了。
我并不愿对赵宽宜敷衍,可一时也只有敷衍:「其实彼此当同事久了,以前看不惯的也会顺眼,大概他看我也一样吧。」
赵宽宜却突兀地说:「这里可以开快些,也没有什么车。」
我顿了一下,是正走到平日常堵车的路段。确实是没车,我便加快车速。本来还要讲的话,乾脆不讲。因实在太拿不清赵宽宜此刻什么情绪。
他反而又说了话:「下个週末,外公在文华东方请客。」
我愣住,先不答腔,才笑了一下问:「怎么想到要请客?」
赵宽宜道:「是家里的人要给外公做寿。因八十岁,会办得比较热闹一点。到时候一起去。」
我望着前方,略一点头,「哦。」
赵宽宜似看了来,问:「你不愿意去?」
我即说:「怎么会?」顿一顿才讲;「不过,是你家里的人给你外公做寿,我要去了,会不会很奇怪?」
赵宽宜默了一下,道:「为什么会奇怪?况且外公是什么人,你觉得他做寿会是很简单的事吗?」
我觉得有一点心烦,因这件事情的本身。跟赵小姐的交情是一直有的,应付还从容,但在那两老面前,尤其赵老,彷彿不很能够把握住我自己的镇定。也不是说怕,也都是在这个年纪了。
可是怎么都压制不住心中要生出不安来。
我说:「我当然知道,你们寿宴不会随便办,所以才想不要去比较好——是不是?上次你外婆生日,我去过,这次又去,来的人更多,那些人可能有很多都认识,万一他们做不好的联想——」
赵宽宜打断我:「他们要做什么不好的联想?」
这一句,我说得是不很好,耐烦解释:「我是指像是上次一样的事。」
上次陈立人误以为我要换到赵宽宜公司的事,我当作玩笑说给他听过。大概他也有联想,一时并不作声。
过一下,赵宽宜问:「你在怕什么?」
我当然不说自己怕,因在心里抗拒他的论断,嘴里道:「我怎么要怕?」
赵宽宜即道:「所以我问你。」
我突然不很愉快他的口气,分明还是一样,可不觉要负气:「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说了,那好啊,去就去!」
赵宽宜静了一下,沉声:「你要是感到勉强,乾脆不要去!」
我真要好笑,回道:「不是你一直要我去?」
赵宽宜道:「我是出于邀请,难道是在逼你?你既然感到不得已就算了。」
我辩解:「我不是说好了吗?我也并没有不愿意,我只是不想让事情变得太麻烦。」
赵宽宜便问:「你觉得是什么事情会变得麻烦?」
我张口,话却仍旧忍住了。我不作声,可他不应该不明白我的意思。男人跟男人在一起,不能不更考虑多些。
我真是很不明白,他应该一向要比我想得更全面才对。
于是都不说话了。接下来的一路都是这样地安静,气氛很压迫。我从来都是先受不了,这次不知何故能够忍耐。
到接近住的社区路口时,刚巧碰到红灯,我停下车。望着前方灰黑濛濛的街景,一直在浮躁的情绪慢慢淀下。算了——根本没什么,我忽然想。假如把经过说给邱亦森知道,我都能想见,他要指着我的脸,骂我又犯鑽牛角尖。
我承认,我心中是牴触着一些事。我有时还是怕。怕跟赵宽宜的亲近太明朗反而会失去。
我开了口:「刚才我是一时说得不好。我只是——」叹了口气,「我真的说不好为什么犹豫。」
赵宽宜亦出声,语气平静:「你并不用想太多,本来就是很单纯的事。」
我叹气,呵了一声,道:「你说得对,我时常是想得太多。」
赵宽宜静了一下,彷彿斟酌着说:「我只是觉得,你也一起去的话,那会很好。虽然住在一起了,但好像有时也不能是一直在一起。」
我怔怔着,霎时好像有什么在心里溢出来,把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我向他望,因光线不好,看不清他的神气,可好像不用看也知道的。我不觉微笑。
此刻,号志换了绿灯。我又开车,一面讲:「那么,这次送你外公的礼物,我自己来准备。」
赵宽宜似一笑,他说,这是当然了。
五十八
因争论,碰到叶文礼的事就被揭过。也无心要想。在隔天进公司,碰到他,当然不忘记的,我只假作没有过一回事。
倒是叶文礼自己提了。走在过道,他笑问:「昨天我没有说错什么吧?」
我作不明白,一笑,反问他:「怎么会?就打个招呼能说错什么。」
叶文礼微笑,便彷彿感叹:「还以为这么说,他至少要有点变了脸色。看来,他并不吃醋是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一顿,霎时是心惊。定一定神,才望向他,我笑一下,装糊涂:「怎么听不懂你说什么。」
叶文礼看来,也是笑。他那神情有点可恨,彷彿在笑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感到狼狈,又无以反驳。讲什么都不对,更不可能问他怎么会猜出来。
其实敷衍过去就好了,当时我却一点都办不到。
叶文礼也不说什么。于是都静默走着,分别回了办公室。而过后,他不曾再向我提过这样的话题了。
在一天里,我找了邱亦森,一起去熟悉的茶庄买茶,为送礼,因有耳闻赵老能算是爱茶的人。也年纪大了,送茶当合宜。
那间茶庄在金山。这一天很冷,店里摆出暖炉来,邱亦森一进去,便在它面前的一张椅子坐下,一点都不要移开,丢我一人周旋。老闆拿出最上等的茶叶泡了给我们试试,一面介绍。他可喝得有滋有味。
趁着老闆到后面取东西,邱亦森调侃了我两句。我并不驳他,只有笑。可几分是无奈,我自己心里明明白白。
邱亦森倒不问太多。他近来很享受在被追求的快乐里,看不到别的。他拿对方的照片给我看,又是一个小年轻。是他一向要钟意的类型,高大身材,蓄很短的发,晒过阳光的肤色。
上次他那作信誓旦旦说的话还依稀在耳。我并不揶揄他,本也就听听便算。因在爱情面前,原则或立场一直都是不堪用。
很快到了另一个週末晚上,我准备好,和赵宽宜同去赴宴。因他公司事情拖延,我先开车返家,等他来接了才过去。
宴会採鸡尾酒会形式,办在文华东方的八楼。赵老在业界一向有声望,和军政界的关係亦良好,请的客人全有来头。
这一场生日宴,主要由赵老的几个姪子姪女儿筹划。他虽在五年前就从联天退下位子,不过威势犹在;他不说接班,底下就无人敢出头。都在观望,一个个比殷勤,尤其赵家自己人,嘘寒问暖不曾少,几乎每日都在排着队等孝敬。
不过做尽总总,就怕抵不过一个变数。
我们到的时候,场内已经很热闹。在外当招待的是赵宽宜的一个表叔,我以往是见过的,对方亦为联天的一个董事。
对方笑着迎来,跟我匆匆一握手。赵宽宜向他问候一声。他点着头,一面将我们向里头请,并不多说就走开。
赵宽宜似不以为意,只领我去向他外公祝贺。两老都坐在前面一张特地佈置过餐食的桌子前,正受恭维。大多是赵家人。
赵小姐亦伺候在一边,大概望见我和赵宽宜,点了两老一句。老太太先看来,招手要他快过来说话。
赵宽宜便和我过去了。老太太要他坐下,他是听从。才注意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一位女孩子,是那日见过的何宝铃。
我一时谈不上情绪。也并不好坐下,还站着。我先向两老问候,把礼物给了寿星。
赵老看一看,讚了两句,又咳一声说:「其实要来玩就好了,破费做什么。」
我道:「这是应当的。」
老太太在旁笑道:「小程送礼送的最钟人意。我们到这个年纪啊,也不追求什么了,就剩一点在吃的方面的小爱好——吃的东西最踏实。好像金银珠宝看一看,回头都要忘记放哪里了!」
周围的人都还掛着笑,不过眼神各异。我犹自镇定,只笑道:「这也没什么好,是您不嫌弃。」
赵老道:「你上次送的那盒松露巧克力,全给她吃光了,都忘记怕胖。」
我一怔,只有微笑。上次的礼,是赵宽宜代送的,过后我也不曾问。原来是巧克力。
两老又说笑了两句,旁人应和着。我一样陪着笑,隐约感受到赵小姐视线,只当不看见。
之后换到赵宽宜开口了。
他一说话,两老就不太理旁人了,尤其老太太。几人聊起一些家常事。老太太的手挽了一挽坐隔壁的何宝铃,彷彿亲热。何宝铃喊她婆婆。赵小姐便讲:「我把ana当作女儿一样的。她喊妈妈外婆,也是过得去。」
有人起鬨乾脆收起来当乾孙女。老太太笑着向赵老讲:「哎呀,这样就不能喊外婆了,该喊奶奶了——可要怎么算?」
大家彷彿都有领会,全在笑。
何宝铃似乎很窘,脸上都是红的。我并不去看赵宽宜神气。正好有别的人上前来祝贺赵老,我便趁着退一步,走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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