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对话后来不了了之,舒清和看不懂端木陷入深思的表情,猜想是对方和大明星之间的纠葛,他不便过问,接下来的练习都在沉默中度过,气氛有一点点微妙。
数天后,是进棚为安千緹拍摄动态广告的日子。
广告导演追求的是意境,影片没有台词,没有实质剧情,没有角色之间的互动,拍摄时也类似平面广告,都在绿幕前装模作样。有时舒清和被要求沿着地板上的标示胶带走来走去,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有时他在摄影机正前方慢慢抬头,再慢慢把视线移向镜头外器材助理的右边耳朵;有时什么也不做,由摄影机绕着他转,大型风扇呼呼吹,他只需要尽力迎风睁着眼睛。
说起来都很容易,流畅的连续动作却难倒了舒清和这个冒牌货。他开始得有些挣扎,记住走位就遗漏了表情,表情到位却忘了目光该往哪里摆,就算全部做对了,却又不够生动自然。
或许是代言人的星度太高,没有人在反覆的拍摄当中显出不耐,包括导演都表现得极为宽容,努力变化出各种能帮助大明星放松的拍摄技巧。
这一切全是压力,做得不够好是压力,旁人的迁就更是压力,舒清和从来不是在压力下愈战愈勇的类型。
趁着空档,造型师趋前为他整理头发,端木也拿着矿泉水过来。他接下水瓶,喃喃道了谢,神情略显委顿。
「何必愁眉苦脸,他们已经拍到足够剪接的镜头,今天的拍摄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糟糕。」
舒清和停住动作,望向说话的端木,「咦,可是──」
「重覆拍摄的部分,是因为他们觉得你能做得更好,我也觉得──不,我知道你能做得更好。」端木放慢语调,注视着他的双眼,「我就是知道。」
舒清和只是呆呆看着他。
「不相信你能做得更好,就是不相信我的眼光。事实是,那些质疑我的人通常都是错的。」木沐还露出微笑,「你不是其中之一吧?」
舒清和呆呆地摇了摇头。
他不懂拍摄细节,无法判断真假,甚至有点怀疑木沐是在报復自己画睫毛时鼓励他的小孩子用语。
但是木沐的微笑还在,不像前几次,总是迅速消失。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解释的渴望,盼望那抹笑容停留得越久越好,即使那代表他必须在镜头前豁出去扮一名颠倒眾生的偶像巨星。
「我是第一次为蓝先生工作,没想到他是这么单纯的人。」退到后方的造型师掩嘴轻笑。不远处的大明星多添了先前缺乏的斗志与自信,忽然变得闪闪发光,只为了几句简单的鼓励。
她抬头不意迎上端木锐利的目光,心中一惊,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却见对方举起食指,竖在唇上,神神秘秘道:「请不要宣扬出去。」
舒清和并没有立刻表现一百分,他从及格边缘每次往上提升十几分,终于让所有人都满意,拍摄成果即使不到九十分,也有八十五。
将近正午,他带着精神上的轻微虚脱返回休息室,换上第二套装扮,喝杯咖啡时已经不再因为紧张而胃痛,还能犒赏自己一点零食。
等待导演再次召唤的时候,他听见门外的吵闹声。
蓝思礼不是存心製造骚乱。
今早在盗火人编辑部出现了危机,预定下期刊载的人物专访因为受访对象的举棋不定,已确定不可能赶上出刊日。
大伙儿开会讨论解决方法,久久得不到结论。该则专访是下一期的重点,没那么容易找到同等级的名人临时同意救火。
蓝思礼见机不可失,便提议用蓝思礼代替,专访地点选在大明星的私宅,在这个从未公开的神祕领域谈论他在工作以外的生活样貌、参观他的屋内佈置、欣赏部分收藏品。
那是个成功率趋近于零的天真企划,如果提案的不是蓝思礼本人的话。然而伍总编火烧眉毛,手上的选择不多,便同意让他去碰碰运气。
于是他来摄影棚找小记者,假装游说专访,实则是通知小记者这个决定,顺便偷空享受半日悠间。
倒楣的是,他一拐进走廊就遇上端木沐。对方的态度非常坚定,任何理由都不接受,硬生生将他拦下来。
蓝思礼本来可以先撤退,再打电话给小记者,但是他看着自己和木沐之间大幅缩短的身高差,又看看身上增添的肌肉量……
小记者不是建议他尝试一些平常做不到的事吗?怎么能放过正面和木沐以力量决胜负的机会呢?
孰料端木这一堵钢铁壁垒的强度远远超出预期,无论他如何推挤衝撞,都不能撼动半分,气得他跳脚骂人。
端木并不跟着动手,只是稳稳挡住,嘴里跳针般重覆着请对方离开。
舒清和从休息室探头出来,正是两人纠缠不休的时候。
蓝思礼首先看见他,立刻扬声叫嚷,「来得正好,快叫看门狗让开!」
「这位媒体朋友非常坚持,说你一定愿意见他。」端木不回头地说。他稍微移动身躯,提前卡住想趁隙挤过他的贼头贼脑记者。「没听丽莎说过你今天有约记者採访。」
蓝思礼插嘴道:「干嘛什么都问丽莎,她是典狱长吗?蓝思礼是囚犯吗?」说着用手背往端木的胸膛拍了两下。
端木咬住牙,双手握成了拳头。他不是没遇过无礼的记者,无礼到这种程度的却是少见。
目睹自己的肉身和端木起衝突,舒清和感到既怪异又不安。
「你们两个别吵架,有话慢慢说嘛!我没有约採访,他是……是来探班的朋友。」
端木猛然转身,眉头打结,「探班的朋友?」他的雇主有朋友?
「不是早跟你说过我是朋友吗?」
蓝思礼朝端木做了个得意洋洋的胜利手势,这次他挤过防线时没再受到阻拦。
他走到舒清和面前,打开包包一阵掏摸,扔给对方一个红色锡罐,「廖伯特地帮你留的。」
舒清和看了眼罐上的金色华丽外文,是欧洲来的糖果。难得廖伯记得他喜欢精緻包装的小零食,蓝思礼特地为他带来又更加难得,他喜不自胜,连声道谢。
端木看着他们互动,眉头越皱越深,两道眉几乎要连在一起,直到他的僱主朝他挥挥手,和所谓的「朋友」相偕走进休息室。
他不喜欢那位八卦记者的态度和神情,更不喜欢那两人亲亲热热在一起,但是他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绪从何而来。
休息室内没有其他耳目,蓝思礼挑了张最大最舒适的沙发,像个大老爷般抬起腿搁在矮桌上。端木惊愕的模样让他十分满足,他捨弃电子通讯,亲自前来,有一半也是为了享受这个效果。
「木沐要去哪里?」
「他、他去对街买手摇饮料,说是要、要奖励我的表现,大概十分鐘回来。」
奖励?蓝思礼瞇起眼。木沐为他工作的两年间可没有这种行为,小记者在回答时的微微脸红、莫名结巴也非常可疑。
「谢谢你来探班!」
好久没遇到熟人的舒清和开心极了,立刻忙起来,先帮蓝思礼倒茶,再推荐他各式各样好吃的点心,「工作方面还顺利吗?」
「我正是为了工作而来。」
蓝思礼一面吃喝,一面为舒清和解释编辑部遇到的困难以及他提出的解决方案。
「编辑部里有几个蠢蛋竟然敢嘲笑我,说这个企划不可能成功。」
「因为你从来不让媒体碰触你的私生活!」虽然像是作弊,舒清和依旧忍不住雀跃,「你确定要公开你的住处内部?可以刊登照片?你真的不介意?」
「以前很介意,至于现在……」蓝思礼耸耸肩,「已经有记者住进去啦!世界也没有因此毁灭,我的坚持忽然变得很无谓。」
身为那个住进去的记者,舒清和歉然道:「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安慰,我没有在你的屋里四处窥探你的隐私,只看工作需要的资料,啊,还有几本书架上的科幻小说。」
蓝思礼叹了口气,一点都不意外。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小记者选择当一名八卦记者,对方根本没有八卦的灵魂。
「总之,你把访纲写出来给我,我拿去向丽莎提出专访邀请,丽莎再拿来问你,你点头同意,大概是这样的流程没错吧?」
「是没错啦……」
「记住,你一定要向盗火人指定你自己,不能有第二个人参与,我不要其他记者踏进我的家门。」
「好、好的。」舒清和紧张地深吸一口气,「专访不简单呢,有好多准备工作,我得要赶快开始。」他的资歷浅,少有机会负责这么重要的文章,既兴奋又怕搞砸。
蓝思礼嗤了一声,「以我们现在的状况,没人能做得比你好,放轻松点吧!」
舒清和可没办法放轻松,他的脑袋已经开始全速运转,条列各种访前准备,当敲门声响起,他没心思多想,随口喊了声请进。
不巧,进门的是高孟璟和他的曖昧同僚。他一眼看到前男友懒在沙发当大爷,脸上现出诧异神色,接着又迅速别开视线,假装不认识。
「蓝先生,关于下週的现场活动,有几件事要向您报告。」
高孟璟流畅地说,舒清和点着头听,却是两个人都忍不住偷眼往沙发上的大老爷瞧。
高孟璟在公开场合和他假装不认识是惯例,舒清和鬱闷归鬱闷,倒没什么好讶异,他疑惑的是怎么连蓝思礼都一副陌生人模样,悠悠哉哉斜躺在沙发上滑手机,好像安千緹的两位专员并不存在似的。
高孟璟报告完毕,鞠了躬要离开,眼角馀光扫到沙发上的人,胸中忽然有股强烈的不悦。他在外总是无视男友,男友抗议,他还会生气,现在立场反过来,他竟感到自尊受创,难以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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