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找我啊?”
教室喧闹,门窗紧闭,玻璃上晕出隐淡的雾气。
林喜朝注视着面前问话的女生,两腮因室内氧量过低而发红。
她已经联系成功了好几个同拍展片的女生,视频文稿也已写好,只剩下最后这位一直没有敲定。
女生的眼睛隐藏在厚厚的镜片里,转而掏出自己的手机。
一款老式智能机,屏幕甚至都已碎裂。
“……我的手机像素不高,我也不太会拍东西,会搞砸你这个展片的。”
“没关系的。”
林喜朝摇头,轻声安慰她,“这个视频的重点只是记录,所以你用任何方式都可以,只要在学校,想拍什么都可以。”
“可是,我在学校也……挺枯燥的,你怎么会想到找我?”
女生用手指搓了搓毛糙的耳发,还在想办法推脱。
她成绩平平,每天三点一线活动也很贫瘠,在班上的存在感很低,实在没什么值得去拍摄的。
林喜朝抿了抿唇,想,“其实我也挺枯燥的,我的生活也不精彩。”
“但是,我制定这个片子的主题就是想,在一中,像我们这般人,也是值得被记录,值得被看到的吧。”
她低眉,语气有些发沉,说着说着,就好像进入到了自己的情绪里。
女生久盯着她,嗫嚅着回:“我们…应该不是一类人。”
林喜朝抬头。
“你是班第一、级前三,你一直都在学优榜里,你还和柯……”
女生说到这里就顿住,“好多人都羡慕你,你比我精彩多了。”
“柯煜吗?”
她直接问出口,已经能大大方方地和同学们聊起他,不再遮掩。
她又点头,“是这样。”
但她曾经也确实是,成绩中游,坐在教室最后排,最外侧,不曾受到过什么醒目关注,只是隐于众人的同学甲乙丁而已。
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些变化的。
好像是因为柯煜。
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柯煜他……真的有让她变瞩目。
她叹气,又想到昨天和柯煜的争吵。
他貌似单方面地和她开启了一场冷战。
即使她后来主动找柯煜谈话,但人就是冷了许多。
问他感冒好一点了吗?他只是点头。
问他放学要不要等他,他就说先走。
赵叔送完她,又跟着去学校接柯煜,整个人忙的不行。早上上学,柯煜也直接拉门坐副驾驶,把情绪写在脸上,家里人人都能看到他摆着一张臭脸。
总归还是少爷脾气,又在亲近的人面前直白且不掩饰,暗戳戳地引人来关注,但你一靠近,他又开始不自在地要跟你较劲。
但横亘在两个人中间的某些问题,柯煜提到的那些……
林喜朝眨了眨睫毛,收敛心神,站起身对女生说了最后一句话,“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这个展片是会在家长会点灯那天公放的。能被大家看到,留个纪念也挺好的对吧?”
女生愣愣地看着她,倏尔一笑。
……
她坐回座位。
今天已经是周五,离跨年仅剩一周。
投票数还在继续涨,虽然没昨天那么生猛了,但她也确实顺利超过许矜宵,位居第二。
其实到这个时候,学生们该投的该选的都已经差不多,一中统共就这么些人,票数比拉到现在已基本定型,真正能拉开差距的,还要看候选人手中的余票。
彼时她和第一名之间,只有几十票的差距。
徐媛媛过来问她,手里的那50张票准备投给谁。
“你还不投啊,你现在到第二了,随便找个靠后的投了就是。”
徐媛媛:“我擦好紧张啊,你不会真的可以上吧。冲冲冲,你要是上了我给你怒发9宫格朋友圈。”
林喜朝却问论坛里的那事有结果了吗?
“还没呢,查到了估计也不会告诉我们吧,不管是谁,都挺丢脸的。”
“那柯煜的这些就要一直被停着吗?”
“不清楚诶。”徐媛媛瞅她,“你是还想把票投给柯煜吗?”
林喜朝沉默,轻摇头。
放学之后,她回柯煜家收拾搬去学校的东西,其实大小没几件,都是一些衣服和被褥。
妈妈在一旁帮忙,把冬日里的厚衬里衣一件件迭进行李箱。
房间里很安静,只剩下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响。
妈妈叹了声气,突然开口,“以后你周六放学,我们都回自己家住。”
林喜朝蹲在她对面,倏然抬头。
“太太已经同意了,她说周末会找别人来做,我就放两天公休假在家好好陪你。”妈妈用手指将衣服的褶皱压平,垂头看不清情绪:“你之前总说想回家,想回家,我那时候还没什么反应。”
“喜朝,以后我会抽出更多时间陪你的。”
妈妈弯着眉,目光温柔。
林喜朝轻轻地吸气,点头说好。
周六那天,是妈妈送她去学校的。
宿舍里的人都很好,也很热情,一起帮她放好东西之后,妈妈请大家吃了个饭,又带她回了千樾山。
这是在柯煜家住的最后一晚。
临近经期,睡到半夜她又开始肚疼,于是穿着睡衣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冲红糖水。
灯还是没开,她举着手机电筒打着光,用热水冲化红糖,勺子翻搅带出暖甜的热气,徐徐缭过她眉眼。
难过就是这一瞬间的事。
好像在柯煜家也没有呆多久,从高一下学期,到高二上学期快结束。
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她经历了好多东西。
这个家里,有太多关于柯煜的回忆了,即使某些是糟糕的,负面的,但到离开的这一刻,竟也是值得仔细咀嚼的。
耳边突然响起两声猫叫。
她刚想回头,就被一个怀抱给拥住。
鼻尖漫过来熟悉的味道,清冽的苦柠香,丝丝绕绕地纠缠进红糖软香里。
腰上跟着环过来一圈手臂,她被彻底挨靠上身后人的胸膛。头顶感受到重量,又被转移至肩窝,肩骨随之一沉,林喜朝偏头去看,只看到卫衣兜帽的柔软一角。
柯煜埋着额头,他呼出的热烫鼻息,就顺着睡衣的细小布孔烘向她的肌理。
他缓慢地蹭着自己的脸,一种缴械投降后的偎依姿态。
皮肤有点儿痒。
心却在发软。
林喜朝忍不住缩脖,柯煜已经侧过头来亲她。
嘴唇碰上,她被柯煜的帽子完全笼罩,于是整个人都浸沉在他清凛的吐息里。
鼻尖相抵,被他轻轻地擦磨着,唇瓣湿润,被他碾咬得越来越重,舌尖滑进来又勾出去,浸液交换,他探手勾过林喜朝的后颈,拉她贴得更紧,柯煜侧了额,在加深这个吻的同时也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去年的八月末。
生活充实,偶尔想要接吻。
于是在看完某部电影的深夜,下楼遇到了想要和她一起体验的女孩。
最初只是这么简单的。
真的。
他的唇瓣蹭向林喜朝的耳垂,低声说,“对不起,宝宝。”
突如其来的道歉。
林喜朝仰头,微微分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柯煜胸膛微伏,刚想歪头看她神情,却被林喜朝双手抓过帽沿,踮脚又亲了上来。
主动的索吻,柯煜气息微乱,快速束紧她的腰,在准备低颈回应她的时候,林喜朝的手臂却交叉在他的后脖,把脸埋去了他的帽边。
“柯煜。”她闷声喊他,“你还没告诉我,你赢了会怎样。”
手指顺过她的黑发,柯煜垂眸,语不达意,“点灯仪式以后,我们好好聊聊。”
他们很紧很深地拥抱了许久。
彼此却没再说一句话。
-
周一,离跨年点灯仪式倒数4天。
学校论坛的调查进程终于有了结果。
教导主任通知许矜宵和柯煜一起来趟办公室,许矜宵提前到了,先一步进去。
主任端坐在办公椅上,摘了眼镜缓缓擦拭着。
“许矜宵,关于你帖子发布人的问题,我们已经查清了。”
许矜宵的双手紧贴着裤缝,手指在走线处摩挲,安静地听。
“一中论坛只能用校园内网进去,想查发帖人其实很简单,但你这个……耽误了我们挺长时间。”
许矜宵手指一停,教导主任戴上眼镜,双手搭出塔状,直视他。
“发帖人用的是代理服务器进论坛,追溯地址后,这个人不仅不是柯煜……”主任轻扶眼镜,缓缓说,“还并不在我们学校。”
面前的少年有一瞬间的错愕,没等他问话,主任已经率先出口,“他在昱德中学。”
“也就是你母亲任职的那所学校。”
刹那寂静。
许矜宵呼吸起伏,“我妈的学校?”
他的嗓音带着不自察的微颤,喉结快速滑动,急促地咽下一口唾沫。
舌苔在发干,他听到主任不容置疑地回了一句是,又听到门外传来一串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大门并未关严,拉开一条不大不小的宽缝。
柯煜刚好走至门口,两人的视线在这一刻对上,柯煜舌尖滑了滑腮,眼弧微扩,气定神闲地弯着臂肘搭在栏杆上,两秒之后,他冲他摇头一笑。
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
许矜宵敛眉,快速收回眼。
主任靠向椅背,嘴角挂着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这事儿吧……其他学校的人我们也追究不了,今后只能加强内网的防护,所以后续的东西,如果要给你母亲一个明白,还真就只能移交到你母亲那边去亲自查处了。”
许矜宵将声音压小,手指在裤缝边烦躁摩擦着,“怎么会是昱德的人发的?”
可是那些照片,明明就是。
“至于到底是谁拍了你照片。”
主任刚好说到这点。
“我们也查了那个时间段走廊外的监控,虽然不能直接看到洗手间外的情况,但是对比过路的人流之后,柯煜确实没有和你同时间进去过。”
“照片不是在那时候拍的。”许矜宵忍不住出声打断,语气微微拔高。
“那是什么时候?”
“上午。”
他快速回话,“你们可以去查上午的监控。是柯煜把我叫去厕所
那天他妈在,他不愿意说太多关于抽烟的细节。
但事实就是这样,照片确实就是柯煜拍的,他没说谎。
哒哒。
指尖在不锈钢栏杆上敲出有序的击响。
柯煜散漫地一下下点着手指,目光一收,随意地放在自己的鞋面上。
里间突然没有了任何交谈声。
一记很缓很缓的叹息后。
教导主任清咳两嗓,打破这瞬的沉默。
“许矜宵。”他徐徐坐直身,轻叩两记桌子:“这件事情,可以到此为止了。”
许矜宵抬眸,“到此为止?”
“因为,本着公正原则,我们也顺便查了柯煜成绩作假的那个贴。”
他揉着眉心,“对应好账号的学生信息之后,这个发帖人,是文5班的张齐硕。”
“张齐硕是不是和你关系很好?”
许矜宵低头,眼底晦暗不明,快速地摸了下鼻尖。
教导主任笑出声,“你们这些学生,就爱整些虚头巴脑的事,自以为是在维护公正打抱不平,实则你推我我踩你闹个没完,也给家长和老师添了很多麻烦。”
“麻烦?”
许矜宵抬眼,不可置信地重复问,“老师,我确实被恶意拍照发帖了,我……”
“许矜宵!”
主任加重语气,不耐地打断他,“你要好好维护和同学之间的关系,多思考多注意行事,你抽烟的通报没有下,连带着和你一起被逮的学生都没有下,你还不懂吗?”
叩叩两响。
主任重敲了两记桌面,最后说:“到底为止吧,把柯煜叫进来。”
……
门被吱呀拉开。
许矜宵跨出去,与柯煜擦肩而遇。
他压低眉淡然地瞥来一眼,轻提了唇角,又不言不语地快速侧身进入。
许矜宵被他前后的两记笑意给刺到,闭眼,深吸一气,脚步顿住半天,他拐去了墙边的逼仄楼道。
楼道里有个圆形窗洞,风鼓鼓地吹进来,尖刃般刮在脸上。
他五指逐渐收握,透过窗洞往下望去,教学楼,内操场,人头攒动。
他看到了林喜朝。
捏着的骨节缓缓松开。
……
“喜朝,你怎么用这种角度去拍那楼啊?你这是在拍你那展片吗?”
徐媛媛看着半蹲在地上,将手机呈仰拍角度的林喜朝,满脸疑惑。
林喜朝从镜头里仰望思政楼的上空,太阳高悬,却被霾云遮住了光辉,就像一个砌了灰烬的烟头。
她久久地注视着那块,温声开口。
“我记得……我刚转过来的时候,个性慢热,谁也不认识,也没有谁搭理,我走在人群中间,觉得一中的楼很高,人又多又密,我就像,被水流裹挟向前的沙砾。”
林喜朝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个3,方块状的黑色机体,被白色耳机线紧紧裹缠着。
她探指缓缓绕出一圈。
“我一个人去做课间操,一个人去食堂,眼睛总是不敢四处乱望,总觉得如果有人这时注意到我,就会发现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没有朋友。”
再一圈。
“即使混入人群,也依然在计较目光,我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但却无法平反。”
最后一圈。
“那是我每一天的日常,其实都过的挺难受的。”
她摁着3上的掉漆按钮,找到一首歌,“我那段时间反复在听着一支后摇乐队。”
林喜朝转头,递了一只耳机给媛媛,语气温柔地问,“这首歌,我想用到那个展片里,你帮我听听看。”
徐媛媛将其塞进自己的左耳,低头看到方块铅字在窄小的屏幕上徐徐滚动,她默声念着名字——
“K,A,N,A,T,A。”
“Kanata,n”
钢琴的音键在此时错声响起,旋律闷鸣又哀缓,在电吉它撩弦进入的那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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