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女侯的母亲是已经绝嗣的中山王之长女安德县主,是女帝的堂姑,与丈夫驻边多年,死于回鹘军队的流箭,画像供在凌烟阁外层。
吴女侯人逢喜事精神爽,开怀痛饮:“有陛下的赏识在先,才有女侯的今日啊。”
清平帝亲自倒满玉杯,笑道:“夙愿了结,正是畅饮的时候,这头杯再由女侯饮下。”
力士托着玉杯送至吴女侯处,吴女侯接过,“女侯却之不恭了。”先举过头顶以示尊敬,一口饮尽。
君臣二人你来我往,将旁人都忘却了。
姬羲元不善饮酒,忍不住打量起女帝与吴女侯。
如果说女帝如耀日高悬,威严雍容,那么吴女侯就是贯日长虹,苍老不伤其美,美得凌厉,带着尸山血海的煞气,比起做秦国夫人时的养尊处优,此刻的她展现出真正摄人心魂的魅力。
离开战场不久,吴女侯身上的那股子狠厉劲还来不及收敛干净。
一把饱饮鲜血的名剑,即使勉强合上剑鞘,也锋芒毕露。
注意到吴女侯的并非只有姬羲元,闵氏的人几乎是到齐了。
闵大将军曾与吴女侯有世俗中最亲近的关系,如今却是凑上前都要被人唾弃不长眼。
他只是个无所事事的老人了,金吾卫处挂个名头,边军多是儿子主事。
吴女侯却是手握近二十万大军、炙手可热的实权将军。
闵大将军要上前,就要低头。年轻时负荆请罪也当是夫妻感情深厚,而今人越老越不服输,让现在的闵大将军给弃他而去的妻子赔笑脸,绝无可能。
两人未和离时,闵大将军不敢将侍妾带回府中安置,直到吴女侯回边关近五年不传只言片语,闵大将军才偷摸着把三个妾室带回家与儿女团聚。
吴女侯为人公正,对闵大将军的愤恨不会牵累到孩子们身上,不避讳他们不是自己所生的事实,再见面相处也不尴尬。因此,闵清洙向吴女侯敬酒,吴女侯如数饮尽。
吴女侯的独女闵清沁已是孩子的母亲,她抱着蹒跚学步的幼童到自己的母亲身前,摇晃孩子小手:“快,叫阿婆。阿娘和你说过的阿婆回来了。”
母亲平日里说得多,小姑娘对从未见过面的阿婆并不陌生,脆生生道:“阿婆。”
“嗳。”吴女侯试着从女儿手中接过孩子,可爱的小姑娘习惯被抱,顺从地张开双手,转移到另一个温暖的怀抱。
有闵清洙与闵清沁打头,其他几个受过吴女侯教养的同辈孙辈纷纷举杯道喜。
吴女侯与他们或多或少聊了两句就打发他们离开,最后单独招呼闵明月,“明月,你来给阿婆看看。”
闵明月战死的父亲,是唯一一个完全在吴女侯手下长大的孩子,正因为闵大将军急功近利、安排失当,他才会战死。为此,吴女侯下定决心抛弃这个丈夫。
吴女侯对外有万般雷霆手段,对内是极称职的一家之主。闵明月对阿婆的记忆全然是亲切慈祥的。
父亲在外征战,母亲只知道思念、流泪、吃斋念佛,后来父亲战死,母亲失了魂似的,偶有清醒就拉着她的手喃喃自语,说的还是“你怎么不是个男孩儿”之类的话。
父亲是个好将军,为国捐躯,但不是个好父亲。母亲是个好妻子,满心满眼都是丈夫,也不是好母亲。
唯有阿婆,教她习武、抱着她诵读兵法,会夸赞她、鼓励她、认可她。
闵明月望着眼前神采奕奕的吴女侯,将旁边的一切都忘却了,忘记身处兴庆宫,忘记上座的皇帝,忘记身边的亲朋,她跨过十年光阴回到六岁的时光,高高兴兴地向自己的阿婆奔去,“阿婆,我好想你。”
吴女侯一手抱着小孙女,一手抱着大孙女,欢欣道:“阿婆也想我们小明月啦。”
闵明月略施薄妆的脸埋在吴女侯肩上,欢喜埋没心房,情难自禁地流出泪水。
越是拼命忍耐,越是哭得凶猛,好似要把委屈全都在这一刻撒尽,“阿婆、阿婆。”
吴女侯将孩子还给闵清沁,空出手来轻拍闵明月后背,缓解她的哭嗝,“好了,好了,阿婆平安回来了,小明月的委屈都与阿婆说,阿婆啊全都给你做主。”
一如最平常的疼爱孙女的阿婆,方才的气势一下子就削去了,只留下柔和的东西给最疼爱的人们。
满溢的情绪随着泪水和时间回归正常,闵明月不好意思地以袖掩面。
周围的人发出善意的笑声,“这孩子,赤子之心呀。”
姬羲元站出来化解尴尬,“表姊陪我出去逛一逛吧。”
闵明月闻言看向吴女侯,像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湿漉漉的凤目注视下,吴女侯无有不应的,笑道:“你与殿下去吧,往后我们祖孙相处的日子还长。散宴了,接你去我那儿住几天。”
阿婆答应的事情从没有不做到的。
得了承诺,闵明月才放心地跟姬羲元往外走。
天边的夕阳已经被高大的宫墙彻底遮住,只留出一片昏黄,黄昏的红映照着宫墙的红,朦胧的光晕模糊前路。
二人沿着宫道慢悠悠往外走,宫人远远跟着,偶尔有遇见的宫人具是低头行礼避让,一时间竟是安静下来。
闵明月刚哭过,锋利的眉眼柔和了些许,两人也有好一段时间没见了,她冲着姬羲元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殿下半年过去,与原先大有不同。”
姬羲娥眨了眨眼,笑道:“不如表姊。”
闵明月微微笑,“看来,我们都找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姬羲娥点头称是,很有些不满:“我早早就等着表姊来参加我的生辰宴,没成想连生辰礼都是陈宣送来的。”
闵明月解释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我在你出游后求了姑母,进中州驻军做个百夫长,凑巧被派去支援北州剿匪受了伤。凑巧陈宣路过,请他代我一送。也不必说是谁的礼,免得流言蜚语让阿翁起了将我嫁给陈宣的打算。”
闵明月摊开左手,露出一道贯穿手心的疤痕,真心实意道:“我要是带伤回来,姑母大概是再也不许我去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姬羲元心里一紧,伸手去摸,确认这道伤口没有伤到闵明月的筋骨才放松下来。
“将军百战死,只要上了战场,不死的只有鬼神。”闵明月握拳掩住伤痕,脸上是盖不住的振奋,“这道疤是我自己的选择,它提醒我自己选的是一往无前的路。我要杀出一条血路来,达成你我儿时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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