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徐徐步下台阶,步伐沉重,偏殿里亦是燃了灯火,有机灵的小宫女早守在门口,见了她远远便迎上前来,恍惚间,手里便被塞上一个暖炉,小宫女笑意融融:“瞧姑娘的手凉的,快进屋暖暖身子吧。”
小宫女年岁不大,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还有掩不住的天真之气,毕竟林贵妃此人看似随和温柔,实则令行禁止,御下手段极严,上头既吩咐了以礼相待,一应供应俱是上上份儿,底下自然不敢怠慢,但这位芸姑娘人长得美,礼仪又丝毫不差,绣工还那么精湛,自然而然便赢得了好感,便叽叽咕咕与她说个不停。
顾纭含笑应着,心头却忽然浮起卿云轩的灯火。
嘉阳公主其实并不常召见她,《瑞鹤图》完工之后,更是从未给她派过活计,反而甚是礼遇。她知道,嘉阳公主的礼遇,是基于她与阿词的交好。然府里,那些韶龄女孩儿的亲善友好,还是给了她这四年为奴为婢的生涯里,一段短暂却惬意温馨的时光。
顾纭蓦然停住了脚步。
她忽然想起,林贵妃身上那种要命的熟悉感从何而来,是阿词!
是虽容貌不同,年岁不同,但极为神似的气质,一样的温柔如水,一样的弱不胜衣,一样的惹人怜惜,一样的清冷疏离,只阿词多了一份十几年书香门第浸染的翰墨风华,而林贵妃却更加有女人的柔媚。
这便是她虽不明林贵妃之意,却很难对她产生反感的原因罢。
*
“娘娘,该用晚膳了。”掌事宫女轻声细语的提醒,打断了林贵妃的思绪,她直起身,讶异道:“天色竟这般晚了?”
“皇上可说了今晚上要过来?”她的语气一下子急起来,“皇上素日最喜那道上汤笋丝瑶柱羹,今儿可做了没?”
“皇上今晚翻了静嫔的牌子。”回话的宫人不敢看贵妃的脸,重重地跪倒在地。
如死水般的寂静里,林贵妃笑了一声:“我竟忘了。”
她施施然道:“既如此,那就摆膳吧。”
御膳如流水般摆满了整张桌子,满殿的宫人连大气也不敢喘,只为服侍她一人用膳,可她对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只觉索然无味。
唇边泛起一丝自嘲笑意,数十载年华,而今才一梦初醒,她曾暗暗嘲笑过元后,却不料自己竟然天真到,妄想从一代帝王的身上寻找真心。
是啊,她曾以为,她与他患难与共,一路荆棘,走到这至高之位,是这深深宫闱中真心相爱的帝妃。除了正室的名分,无上的宠爱,富贵与荣华,他对她都从未吝啬,甚至于,他想将大位传于她与他共同孕育的孩子。
红颜零落,岁时将暮,才知君王多情,不若无情。
时间的流逝,粉碎了她的幻想,纵然她仍是他最爱重的妃子,可他的眼神分明已开始追逐更曼妙的身姿,更鲜妍的容颜。麟儿还以为,他的父皇母妃一如既往的恩爱,却不知,君恩已如东流水,朝不可夕。
原来,没有什么不可改变,亦没有什么不能割舍。
她的目光落在那亦是灯火通明的偏殿,眸光中凉意隐隐,顾纭是她意想不到的惊喜,原只是看中她的绣功,想投君上所好而已,却没想,绝色如斯,连她身为女人,都忍不住动心。
才艺双绝的佳人,她倒要拭目以待,她的多情君王心不心动?一向心思深沉的赵恂,会为一个女子对抗他的父亲吗?父子争锋,他们的裂痕越大,她和赵麒也便越稳。
若赵恂忍了下来她眉目低敛,左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女子罢了。
*
暮色同样笼罩了公主府。
顾纭进宫后,华蕊小心翼翼问:“此事要不要通知孟夫人?”
“今日是阿词的生辰呢,”嘉阳公主叹了口气,“真不想让这些糟心事儿烦着她。”
“可启祥宫并没有插进咱们的人,”华蕊是真心实意地关心顾纭,她道:“据说,芸姑娘进了宫,并未去尚服局,而是直接进了启祥宫,便再无人见她出来。”
“贵妃娘娘一向心思万变,极难揣摩,若芸姑娘万一恐为时已晚。萧世子现任锦衣卫指挥使,虽不负责宫中防务,可宫中必有锦衣卫的人手,芸姑娘有他照拂,咱们也可安心了。”
“傻丫头,若是萧珩能出面,”嘉阳公主笑了一声,“阿词还会求到我这里吗?”身为局外人,她一眼可以看到萧珩与孟清词之间本就有心结,偏她的好妹妹赵璃月又回了京,这三人之间的戏,且还有得瞧呢。
“那要通知王爷吗?”华蕊不由沉默,过了半晌,又忍不住问。
嘉阳公主亦是沉默了。
“阿恂如今,还不足以和兄长对上。”良久,嘉阳公主缓缓道,“先使人盯着启祥宫吧,若有事,速来报我,再议对策。”
华蕊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今晚不归她当值,她与华如交接好,便自出了正院,经过灯火昏暗的卿云轩时,不由住了脚步。
往昔热闹的卿云轩,今日悄无生息,她伫立良久,听到里头乌云盖雪喵喵叫的声音,在冬日的寒夜里竟有了一丝孤单。
心里忽然一阵难受,今日她还那般笃定地安慰乐芸,如今总觉得自己有些助纣为虐的意思,然公主的做法无可厚非,亦是人之常情。论身份,公主是因着孟夫人才照拂乐芸,而论亲疏,孟夫人也比不得睿王爷。
然而她却不由自主心疼这个命如飘萍的姑娘。华蕊抿了抿唇,暗下决心,若明日一早,宫中再无消息,她便不再等了,总要设法将顾纭进宫的消息传给孟夫人,也说不定孟夫人有别的法子呢。
然翌日中午,她暗中遣去定国公府的人回来禀报,国公府警戒森严,她并未见到孟夫人,但好在已将消息通知了知宜姑娘。
至晚,萧世子遇袭,身受重伤且失踪的消息传遍宫城。
作者有话说:
1“君恩已如东流水”出自“君恩如水向东流。”李商隐《宫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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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天将拂晓, 东方现出了鱼肚白,薄雾如同轻纱笼着大地,寒气砭骨,这寒气也透过禅房的直棂窗入了屋子, 便是屋中燃着再多的炭火, 也能感觉一丝丝的凉意。
然而孟清词如今顾不上这些, 盖因萧珩昨日到了龙泉寺之后,便因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而陷入昏迷, 随行的太医开了药,神情却不容乐观, 道若是天亮,人还不醒, 恐会发热。
药好不容易灌了下去,但天之将明,萧珩果然如太医预料般, 热度逐渐上来。
清词熬了一夜,不停地用蘸湿的巾子敷在萧珩的额头,然而滚烫的温度不过短短时间,便将冰凉的巾子捂得温热,后来又按着太医所言, 解开萧珩的衣襟,用酒擦拭了他的全身, 只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然她觉得萧珩的热度并未因此降下半分, 忍不住问了一遍又一遍:“太医, 世子何时能醒?”
太医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萧世子此次遇袭极为严重,身上大大小小伤口无数,好在未伤到要害,但虽无性命之虞,也仍不能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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