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
柳轶尘没有搭理她,自执壶烫了烫碗筷。
黄成已从他态度中看出了胸有成竹,一抱手:“大人,属下想求你一件事。”
柳轶尘将烫好的筷子架在碗上,抬了抬袖子:“去吧。”
“谢大人!”
黄成脚下如电,顷刻就没了踪影。
杨枝看的惊讶,忍不住问:“大人,你已知晓那刺客身份?”
柳轶尘袍袖轻动,将餐牌递给店家,方折回身,摇了摇头:“不知。”泰然自若,如趺坐云顶。
“那你怎么……”杨枝惊讶。
柳轶尘敛眸:“太吵。”
“……”
“大人你不怕黄捕头生气吗?”虽没相处多久,但杨枝看得出来柳轶尘与黄成私交甚好,不止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
柳轶尘坦然的近乎无耻:“黄成是鱼脑袋,郑渠打两回岔她就忘了。”
“……”
“而且郑渠擅武,说不定真能看出什么线索。”
“大人,”过了片刻,杨枝忍不住又问:“你就不怕那刺客还在附近,你我皆没什么武艺,黄捕头不在身边,恐有危险。”
柳轶尘觑了她一眼:“那刺客为何只杀褚师傅而不动那老叟?”
杨枝顷刻醒悟:“大人我明白了,杀褚师傅是因为有些事不想让我们知道,而留着老叟是因为有些事想让我们知道。如此,自然没有动我们的道理。”
柳轶尘典了典衣袖,恰好跑堂端过粥来,他将第一碗让给了杨枝:“吃吧。”
杨枝埋首喝着粥,忽然想到什么:“大人——”
柳轶尘皱了皱眉:“我昨天说过什么?”
杨枝想起“食不语”之说,垂下首——这老道学规矩真多!干脆撇了勺,端起碗,西里呼噜吸溜了起来。
其声之大,其势之猛,让邻桌之人都不觉侧了目。
每吸溜一声,都感觉柳轶尘的灵魂颤了一颤。终于,就在她吸第三口时,柳轶尘不耐烦地撂了筷子:“想问什么,问。”
“大人真好!”杨枝欢快放下碗:“大人,那褚师傅藏着什么秘密,你知道吗?”
柳轶尘慢条斯理道:“不知。但那老叟说,有人给了他样钗,那样钗在倚翠阁手中,这么说,此案倚翠阁亦牵扯其中。只是究竟是主动加入,还是被动卷入,还需再继续查探。”
杨枝“哦”了一声,又安静片刻,才终于问出心中真正想问的话:“大人,我见你向那老叟磕头,那老叟是谁,你可知晓?”
柳轶尘看了杨枝一眼,那一眼十分怪异,半晌,才反问:“你可知晓?”
杨枝被问得一愣,连忙打起哈哈:“我……我知道为何还问大人你啊?你说是不是,大人!”
柳轶尘轻“嗯”一声,须臾,忽道:“那人是先帝时银作局太监陶珩。”
杨枝浑身一震,她本只是试探,没想到柳轶尘毫不隐瞒,将这般事关重大的机密和盘托出。怔了好半晌,才勉强抑住胸中震动,问:“可我看、看他……颌下有须……”
柳轶尘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杨枝,道:“江湖有匪擅千面易容,号‘水中月’,你可听过?”
杨枝垂下眸子,故意问:“大人,你不是在说什么志怪传奇吗?”
柳轶尘道:“易容之术,只在表皮,远观相似,却不容细察,尤其经不得亲近之人打量。说到底,其实利用的是人心囫囵,不会将过多心思放在外人身上。往常交往,亦不过基于彼此的混沌印象。”
顿一顿,与她呆滞的目光相接,又若有所思着补充道:“延乐之乱时,贼后胡氏请水中月徒儿易容扮作逆太子,为太子争得脱逃时间,后因那内监宝隆弃暗投明,暗中在太子车上装了伏火雷,才令太子粉身于漓江之上。”
“大人这本我看过,叫《狸猫落水记》!”杨枝连忙笑道。民间确实有这个本子,如今宝公公权倾天下,四处有谄媚之人为他传英迹、立生祠,写个把本子颂他功德,并不少见。
柳轶尘根本不予理会:“陶珩是宝隆徒弟,那驾车之人乃陶珩之徒,银作局小监吴翎,便是吾兄。”
“大人……”杨枝没料到他会干脆剖白到这个程度,一愕之下,想起那个敦厚寡言的内监,心中一片怆然上涌,面前的粥刹那成了漓江的一湾血水。
不过,一个姓吴一个姓柳,怎会是兄弟?这也是杨枝一开始并未往二人亲缘上想的缘故。
柳轶尘似是猜中她心中所想,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是养父母将我养在身边。后来养父母长眠,兄长便入宫做了内侍,是为了……养我。”
他声音平静,杨枝抬头快速看他一眼,复又垂下。天边流云容容,像昨日说的,是个好天。
杨枝幼时的记忆比如今还好,是以即便当时不过八岁稚童,她仍记得那少年内监的脸。
那夜天很黑,没什么月亮,唯一的光是城中各处的火光,照亮了那少年内监平淡却坚毅的脸。
和柳轶尘相比,那张脸实在是太过平淡,平淡的国字脸,平淡的小眼,平淡的粗鼻,平淡而厚实的嘴唇。
人也不健谈,若是寻常相见,杨枝定不会留意他。
可那夜的火光为他镀了一层无与伦比的璀璨,再精致的脸也敌不过的璀璨。
那内监难得说了一句话:“我家中有个弟弟,比你长几岁,很是聪明。你替我……照看他。”
若非走投无路,若非当真放心不下,谁会将一个孩子托付给另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还不过八岁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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