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答,却笑着补了一句:“今日桑湖里才打上来几尾鲈鱼,杨大人要不要尝尝?还有才挖的荠菜,也正新鲜……这些个菜北地想必也有,只是有一样芦蒿,却是江南特有的风味,这时节才上。我们大人吃着格外喜欢,这几日厨子天天都备,杨大人也是北地来的,不若一起尝尝。”
这官仆并不知她在江南待过,但他方才说的几样,却实在勾起了她的馋虫。原本以为京城才是自己的故乡,却不曾想在此时此地倒泛起了几星乡思。
于是笑了笑,客气了一句:“就怕太过叨扰。”
“大人见外了。”官仆连忙道:“厨下又不是额外备菜,大人不嫌弃才好。”
话落行了一礼,便去催厨下备菜。不一时,几个时令小菜便端了上来,杨枝只夹了一筷子,心头便微微一动,这是……
南安最大的酒楼,尝珍馆的手艺?
她在尝珍馆帮过厨,此事也和薛穹说起过。她当时还说了什么来着?
她说尝珍馆的蒋师傅做的鲈鱼脍最好,还有荠菜春卷,炸的可香了,还有还有……
“那芦蒿……哦你没见过,是一种细长的菜竿,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味道。”
当日她道“什么时候一起去江州,我请你上尝珍馆品个遍。”
他笑着说“好”。
如今他们一起来了江州,却是这种方式。
屋外的雨仍在下,比日间小了一些。杨枝用完饭,官仆过来道:“杨大人,我们大人喝了点酒,现下觉得有些乏,已经歇下了,大人改日再来吧。”
杨枝并不多言,搁了筷子:“好,我明日再来。”
官仆眼皮一跳。
到了第二日,杨枝依言出现在御史衙门口。她昨夜回去又看了会卷宗,同时被她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申冬青也回来了,道:“领头闹事的书生叫温芳卿,薛御史一到,就逃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去了他家中,家中只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看那样子,只怕临盆之日不远了。那女人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哭,说是闹进太守衙门那天,温芳卿就没回过家。当日只怕大祸临门,这女人还祈祷他不要回来。谁成想,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连生死都不知。眼看自己就要生了,这可如何是好?”
申冬青基本上是重复的温氏原话,杨枝垂着眉眼听他说完,忽然道:“将那温氏接到衙门来吧,交由香蒲好生照料。”
申冬青愣了一瞬,当即应诺。
回了房,香蒲提着一个红漆食盒过来:“大人,太守衙门着人送来了些点心,说看大人白日吃的高兴,便多备了些给大人送来。”
杨枝一边解/衣一边摆摆手:“放着吧。”话落忽然想起什么,停了解/衣的手,三两步奔到桌边,打开那食盒,第一层是一些时令花卉做的糕品,第二层是一些坚果蜜饯,第三层……
是一个小小的青瓷罐子。瓷色清透,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窑出品。
打开那罐子的盖,饶是早有所料,杨枝眉头还是猝然一皱:“帮我送回去……”香蒲不解,却并未多问,只是应是。然走出几步,却又被杨枝叫住:“慢着,你明日帮我送去……这个地方。”
杨枝再出现御史衙门口,门房似已早有准备,趋步迎上来,道:“今日我们薛大人出门了,杨大人还要再候候吗?只怕我们大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杨枝道:“不了,本官今日还有别事,改日再来叨扰。”
门房显见地松了口气。
杨枝不着痕迹地一笑,转身离开。走的时候弃了马车,干脆步行向闹市而去。谁知才转过街角,忽见几匹骏马疯了一般朝自己飞奔而来……
片刻后,姜衍抱着半身是血的她,急慌慌地冲到了御史衙门口。
门房见到这情状,骇了一跳,跌跌撞撞奔去衙内报信。不一时,便见一袭朱衣,三两步跨过门槛,飞奔过来。
不由分说地自姜衍手中接过她,急的脸都变了色:“伤在哪了?痛不痛?”声音微微颤抖,只这前后衙的工夫,额头已沁出微微细汗。
杨枝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时恍了神——这才是记忆中他本该有的模样,官袍加身、端正凛然。好一会,直到他见她不语,以为她被吓着了,又低声说了句“阿敏不怕,我在的”,她才反应过来。
心底浮起一阵潮水般的情绪,好像儿时珍惜的玩具忽然拿到眼前来,才发现它早褪了色。
她盯着他,淡淡问:“薛大人不是出门了吗?”
薛穹步子一顿,脸色微微变了些:“我方才正、正要出门……”
薛穹自幼习的是君子之道,极不擅撒谎,在她面前尤是。望了他片刻,她忽然整个身子一翻,自薛穹怀中跳了下来:“薛大人,我没事。”
薛穹一愣,盯着她半晌,都未反应过来。良久,似乎不敢相信一般,目光移到她满是血迹的裙摆。杨枝不待他问,便自己道:“那是猪血。”
薛穹怔了片刻,那猪血的腥气才向鼻中钻了进来。他是医者,对这些味道的分别本十分敏感,然而刚才奔出来的那一刻,五感似都被齐齐封住了,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眼前只有她裙裾上那一片刺目的红,将他全身的血液都点着了一般。
杨枝话落,他茫然了一瞬,手臂仍维持着抱她的姿势,愣愣向前举着,那上面却空无一物,像冬日落尽树叶的枝杈,有一种说不尽的萧条与落寞。
其实他该高兴的,不是吗?毕竟她现下无事,他难道还希望她此刻当真有个三长两短?
良久,他似才反应过来一般,好看的眉心微微凝起,那水洗过的面庞上流过一丝仿佛不解的情绪:“你骗我?”
杨枝道:“薛大人不是也骗了我?”
“阿敏!”
“薛大人,我现下姓杨,单名一个枝字。”
薛穹垂下眼皮,抿了抿唇,似是下定一个什么决心一般:“好,杨大人,今日来本衙门,不知有何贵干?”说话间他已收回了双臂,背在身后,不等杨枝答,当先向堂内走去。
杨枝紧随其后,开门见山:“下官想要提审卫脩。”
薛穹背对着她,边走边道:“本案目下由御史台来接管,我御史台的证人,自无交于旁人审讯的道理。”
“大人可否告知此案何时转交了御史台?大人可有移案文书?”杨枝紧追着他问:“这案子去年便在刑部立了案,陛下也已知晓,如今刑部派下官来彻查此案,讯问证人,正是下官份内之职。”
“御史台监察百官,可从未听说过还有阻碍别部办案之权——薛大人,下官理解大人心中清正,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心中更容不下一丝污秽,才将卫脩看的这般严苛。但正因如此,御史台与刑部才更应该同心戮力,早日查明案情真相,给天下仕子一个交代,不是吗?”
说话间两人已步至堂内,薛穹长身玉立于那一方“肃僚扶民”的匾额下,仍背着手,未转过身来。杨枝看不见他的面色,亦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斯须的沉默之后,只听见他沉声道:“御史台监察百官,此案事涉江州太守,正在本台宪职司之内。卫脩是本案关键证人,无上级调令,恕本官不能放人。”
他的声音平正清朗,却无半分她旧日习惯的温柔。许是方才那一起突变,嗓音仍有些许喑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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