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我十岁;我完全不记得爸爸究竟是怎么离家的;他倒底是早上去上班就没有回家,还是有一天去倒垃圾但没有再进家门?我真的不记得;我以为要永远离开的人总会郑重说一声再见,当时也许我会迷惑,但事后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刻?可是他没有,或他有这样做,以为我会感受到那种郑重,以为我会一生都记得,但很不幸的是我没有那种悟性,于是,我失去心里那种珍贵的衝击
想像中,这种事情对妈妈应该有相当程度的震撼,可是,她没有–或者,只是我没有办法感受到她的震撼,要不,她不愿意让我感觉到她的感受,于是很小心仔细的把它收藏到一角爸爸的离开在我而言非常突然,我相信多少对妈妈也一样,可是,她对这件事的处理态度,感觉上好像经歷过了很多次防火演习一样,于是当真正有火灾时,可以带着沉着冷静的态度,按步就班好像处理条例明确的事情一样,马上行礼如仪的实行应变步骤
在爸爸离家后可能不到一星期吧,妈妈决定搬回台湾,带我暂住到外婆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遗传,外婆的态度也非常冷静;现在想起来,如果她们两个人都号啕大哭,哭喊着我爸丢下我们要怎么办呀…之类的,那我真的会骇怕可是,她们这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或是发生得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心里会感觉比较轻松吗?我不敢确定
不过,不论心里的感受如何,生活里所有事情的安排,一切都顺理成章到匪夷所思;我被送去妈妈认为比较好的私校,她自己找到工作,找到住处,然后我们搬过去我的新学校–我觉得班导对于我”美国人”的身份,跟大部份的人一样,有着相当好奇的亲切;我在家跟爸妈都讲中文,在美国也上过中文学校,可是我那些中文要在台湾正式上学显然是不够用的;对于这一点,对于我那跟台湾体制衔接不上的学科背景,可想而知我的导师觉得很头大,在不知道要拿我怎么办才好的情况下,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我交给班上最杰出的同学,让他当我的”小老师”,什么不会的我都去问他,他什么也都得教我,这样事情就算是完满解决了
彦,就是那被指定的”小老师”
彦当我的小老师,讲起来也是另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我们两个人身高体型差不多,在教室位子本来也就会坐在附近,所以,就算他没被指为我的小老师,有什么问题我应该也还是会就近问他吧彦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清秀和冷静;他的体型瘦长,头发很细很软,在耳朵后面的发根有一点小小的自然捲,所以很服顺的贴在脖子上他的下巴尖尖的,皮肤很白,眉毛顏色也很淡;他的眼神非常沉着稳定,在我问他问题时,他总静静的看着我,很有耐心的听我讲完,然后不急不缓的确切回答我,中途还会停下来观察我是不是听懂他的说明有的时候,有些不懂的地方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问,可是他却可以看得出来我的问题在哪里,而及时给我需要的帮忙
在班上,我不是跟别的同学玩不起来,而是–我说不上来那种感觉;也许我的生活看起来很上轨道,可是,我心里却有种不安定的感觉,有时我坐在教室里,恍神间会以为我还在美国的学校,完全没有把一股脑的中文听进脑子在十岁那个年纪,我觉得同学们的表达都很直接,也就是说,大家天真烂漫到肚子里还没有”了解”这种东西吧可是,我觉得彦跟他们很不一样,在那样沉静的眼睛的背后,我知道他替我想了很多事情,替我承担很多我自己也讲不出来的感受,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心情平静了很多,很自然而然的,我只想跟他在一起,而不觉得需要亲近别的同学
至于彦,在我进这个班以前,他的好朋友是谁?他跟哪个或哪些同学比较靠近呢?我也看不出来,感觉上,从他做我的小老师后,我们的世界就只是我们两个人;不过,我觉得”交朋友”是要花时间的,彦是永远的第一名,我知道他很聪明,但这不表示他完全不需要花时间和功夫去努力;彦有自己的课业,再加上一个讲起来算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我,还有他的钢琴和小提琴,我知道他是够忙的了,所以很可能也没有间功夫去跟别的同学混了吧
而讲到彦的钢琴和小提琴,就绝对不能不讲到我的钢琴和小提琴;不过,这是我放学跟他回他家去之后才开始的
我有说我们在外婆家住没多久,妈妈就找到房子搬家了放学后如果我直接回家,应该是五点左右就到了,可是那时妈妈还没下班,她通常得要到近七点才回家,或更晚所以,放学后我去外婆家,妈妈也去外婆家吃晚饭,然后我们再一起回家外婆也是一个对事情安排很有计划的人,她很坚持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写功课,目标是晚餐前要写完在放学前,彦会解释一遍功课给我听,可是,等我真的拿笔坐在桌前,结果是我每晚都打十几通电话过去再问他好几遍在这种情况下,彦的妈妈当然知道我是谁,她对我非常亲切和善,常在电话上跟我寒暄;过没多久,她发现其实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我是说我妈妈家和彦家;因为彦的妈妈是家庭主妇,彦放学后她都在家,所以她说要跟我妈讲放学后我乾脆就跟彦回家,跟彦一起做功课,这样对大家都方便我记得我妈妈有带我到彦家正式拜访彦的爸妈,他们聊得很愉快,而且还发现彦的妈妈和我妈妈是大学同届同系的同学,只是不同班在一见如故的情况下,从那之后,我每天放学后就直接跟彦回家,而不再到外婆家了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放学后可以跟彦回家这件事,我觉得很高兴;我不是不喜欢外婆,只是–我更喜欢彦?我知道彦也很高兴,第一次跟他回家时,他沿路都牵着我的手,不时注视着我,对我开心的微笑;其实在那天我才忽然发现,之前我不太看到彦笑,他顶多是抿起嘴来弯一下,然后就回到他静静的神情他会笑成那样,我相信他绝对是真的很喜欢我跟他回家
彦的妈妈对我非常好,放学回到家,她都准备好点心,彦一份,我一份,我们两个人吃一样的;我爸跟我妈都是在台湾唸完大学到美国继续念书,才留在美国工作的,可是他们过比较美式的生活,很多台式的食物我都不知道,或有些我也许听过但没有嚐过,所以,彦妈准备的点心,很多我以前都没看过,像我第一次看到花生豆花时,问说那是花生豆腐汤吗?更不要说我把米台目叫做”宽麵”…总之,这些都成为我在他家永远的笑话
而我越是可笑,彦的妈妈对我越是好;我开始到彦家没几天后,彦妈就说我乾脆直接在她家吃晚饭好了这个呢,关係到两件事,第一是彦妈对彦要求的生活习惯;彦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洗手,然后点心就已经摆在桌上,吃完点心,彦应该要去洗澡,然后才做功课,可是因为我要搭公车去外婆家吃晚饭,所以彦在洗澡时我就得开始做功课,不然我会来不及赶去外婆家,于是,我干的事,变成在浴室外面敲门,问彦这个那个要怎么做,而他得在水声中大声喊着回答我,有几次他还湿湿的跑出来我家跟彦家的距离走路不过五分鐘,彦妈觉得我实在是没有必要到家他匆匆把功课做完,塞公车去我外婆家吃饭,然后再回到这里附近的我家,不乾脆在她家吃饭就好了吗?两个妈妈在电话上从”这怎么好意思呢?!””唉呀这样小孩子比较方便嘛!”到”那就真是不好意思了!””不要这样说彦好高兴呢!”,我就开始过着彷彿变成彦家的一份子的生活
讲了半天,还没讲到我们的钢琴小提琴,而这是我在彦家时间越留越长的另一个原因
我从四岁开始学钢琴和小提琴,学到好像它是生活里的一部份很巧的是彦也从四岁开始学钢琴和小提琴,他也学得很按步就班;我妈妈不希望我因为搬回台湾而断了学琴,所以搬好家后,她就开始帮我找音乐老师,没有想到很巧合的彦也学这两样乐器,老师是一对姐弟,他们刚好还肯收新学生,于是,不光是学校的同学,我跟彦也成为音乐班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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