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无病呻吟、庸人自扰?”周道隐自嘲道,“毕竟比起那些死于饥馑与战争的平民百姓,我实是已经足够好运。”
周道隐说,自己与南安王之间有如云泥。南安王沉默良久,却是给他讲了一个莫名的故事。
一条想要跃龙门的鲤鱼被人剜去了半扇骨肉,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成为了蛟龙。蛟龙回到了鲤鱼池中,鲤鱼们都夸它神骏威武,可它却只能沉默。
鲤鱼问蛟龙为何不快乐,蛟龙说:因为我没能成为真龙。鲤鱼问,鲤鱼如果将来没有成为真龙就会痛苦吗?
蛟龙说:不。如果你喜欢水,那你每天都会快乐;如果你喜欢日光,你上游就会快乐;如果你喜欢沙土,那你卧沙便会快乐。
而蛟龙想要成为真龙,这个愿望就像晒太阳、卧沙、游泳一样,没有,就很难感到快乐。
“你要拿别人与自己比,那永远都不会公平。”南安王静静地看着他,“平民百姓得到一块馒头就会快乐,因为不管他得到多少,他都是在‘得到’;而你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不管你拥有多少,你眼下都是在‘失去’。”
“得到便会快乐,失去便会痛苦,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用别人的愿望和知足劝谏自己,最终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南安王看得透彻,也从不为难自己。
听完南安王的故事,周道隐只觉得心里一舒。他想,南安王这样豁达的人,应该没有什么看不开的事吧。
然而,那一年,北地大寒,冻死牛羊无数,辽夷为求生计南下东进,呈包围之势入侵周卫领土。花夷本是周卫属国,却在那一年反了大卫。
不知道是何缘故,原本被徒水军打得奄奄一息的辽夷二族突然卷土重来,如一柄锋锐的尖刀直刺大卫的领土,剑锋直指兵家必争之地的山海关,如有神助。
镇守山海关的将士是南安王最信任的一位将领,他死守山海关整整七日,却依旧惨死于敌方大将之手。
南安王收到百里加急的军情,独自一人在庭院中枯坐良久,次日,她轻装简从,直奔山海关。
周道隐不明白,南安王故事中的蛟龙不仅是在隐喻他,其实也是在隐喻她自己。
“修士不该插手凡尘,因为一旦打破这个先例,便会成为众仙之敌。”游云散仙叹了口气,“她毁掉的不仅是自己的仙途,还有自己的立身之基。”
以仙人之身插手凡尘,这也就意味着任何一方势力的修士都能高举大义的旗帜讨伐南安王,且不惧天道责罚。
南安王抵达山海关之日,她在马背上极目远眺,看着远方城墙上持刀而立的身影。
那人显然已经等她很久了。
南安王道:“我为人淡漠,朋友不多。”
那人回道:“我一生桀骜,朋友也不多。”
南安王沉默,那一身花夷服饰的女子也垂头,不再言语。
“我没想过来的人是你,库姆斯古丽。”南安王神情漠然,然而游云散仙却看见了她捏紧缰绳的手,嘴唇抿得发白。
“我倒是知道你一定会来。”花夷国的公主洒然一笑,库姆斯古丽,中原名楚芙儿,南安王修真问道时唯一的朋友,“安青瓷。”
这是游云散仙第一次从他人的口中听到南安王的名字,因为这世上能直呼南安王名字的人本就不多。
少年时的情谊何等纯粹?可生平就是有这么多的莫可奈何,以至于曾经以为永远无暇纯粹的回忆都变得不堪回首。
同样是自毁仙途的修士,同样是为家国而战的英雄。只是因为这片大地腐烂枯朽,才让她们不得不刀剑相向、背道而驰。
那一战,天地昏暗,日月无光,再强悍的将士在修士掀起的伟力之下也只能如蝼蚁般惶惶。
花夷族的将士们亲眼看见南安王的锈剑洞穿了公主的胸膛,他们崩溃绝望到跪地大喊,宁可饿死于饥荒,也恳求公主安然无恙。
原本士气大振的徒水军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为何竟生出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悲怆。
“花夷公主之于他们而言,便如同南安王之于我等吧。”一位年轻的小将不自觉地呢喃。
“咳。”楚芙儿咳出一口血,低头看着安青瓷洞穿自己心脏的锈剑与手。这一战,她们几乎拼尽了自己的全部,至死方休。
那柄曾经如秋水般无垢无尘的剑如今早已沾满了腥血与铁锈,剑刃尽数没入楚芙儿的心口,就连剑格与握着剑柄的那只手,都触及了她泥泞而又温暖的血肉。
“安青瓷。”意识渐渐远去,她阖目轻笑,一手摁住了安青瓷握剑的手,“算我求你,给我的族人一口饭吃。”
楚芙儿说完,身体便缓缓软倒,如断线的皮影般落入了安青瓷的怀中。
徒水南安王,安青瓷,世人评价她“动心忍性,木人石心”。哪怕亲手杀死昔年的故友,她持剑的手依旧稳如磐石,神色不动。
然而,在徒水大军欢呼凯旋的声音中,身为局外人的游云散仙默然地看着她脸上早已风干的泪痕,她睁着眼,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哭得寂静而又无声。
花夷国奉为天神的公主战死沙场,自那之后,花夷族节节败退,辽夷呈双面包剿之势,却被南安王逐一破解,硬生生拒外族铁骑于国门之外。
那一年,饿死的人很多,打仗需要钱粮,安抚百姓需要钱粮,哪怕打败了辽夷,闯入眼帘的也是如山尸骨、遍地饿殍,更别提以战养战。
即便如此,南安王率领的徒水军依旧如同荒野上游荡的鬼魂,不眠不休地修复着满目疮痍的国土。
熹微次年,京都内乱,南安王麾下的将领背叛了她,起兵谋反,逼迫天子让位于南安王。
南安王机关算尽,也无法算出人心。在兵变的前一天晚上,周道隐收到了南安王的信笺,她在信上说会尽快结束战乱,赶在端正节前回京,陪他过节。
“谁稀罕你陪啊!”少年皇帝口是心非,扭捏着写了回信。然而,墨迹还没干透,宫中便发生了兵变。
“请陛下写下《罪己诏》,让位于南安王。”满眼血丝的儒将手持长剑,横于君王的颈项。
“……我可以写,但你知道,这并非她心中所愿。”周道隐知道眼前之人,安伴水,是唯一被赐予了族姓的安家家臣,严格来说,他是南安王的族弟。
在南安王攻入京都之日,便是眼前之人对他怒形于色,也是他在听见南安王无意称王时面露不甘。
“我知道。”鬓间已生银丝的男子痛笑,他文武双全,人人称他为“儒将”,但如今,他也已经走至了穷途末路,“但这是保护她的唯一方法。”
随着安伴水的诉说,周道隐终于明了,南安王自毁仙途插手凡间之事,已经违反了仙凡两别的戒条,这意味着她彻底站在了仙门的对立面上。
“那些世家还没有死心,但他们被杀怕了,所以决定联手去世外求援,令仙门处决‘乱世’的祸端。”安伴水说这话时依旧面上带笑,但平日里儒雅的笑容此时看来却有几分狰狞,周道隐觉得这个智多近妖的男人简直已经被这世道逼疯了,“你明白吗?如果没有‘皇帝’的身份,她将要面对的将是整个仙门的讨伐。”
“所以,这个恶人由我来做。”安伴水依旧在笑,“算我求你,陛下。身为君王,你做不到,总要把机会留别人去做。为了黎民苍生,把生机让给吾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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