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移境未迁,还是那个渺无人踪的小谷,过了这许多时日,仍未得见任何一个来客,甚而连飞禽走兽也未曾有误闯的,仿佛此处已为神人所共遗弃。
在醒转十载过后,他就不再计算年月了。穷极无聊之处,气团甚至在地上浅浅磨出了个棋盘,自弈了起来。
他确实有点烦。
即使清晰记起人事,串联起年份,他却始终无法从其中捞出哪怕一个字确证自己的名字。无论名姓、表字、别号,全都像是被人抹去了一般。
我是谁?
我是万花谷商羽嫡传,弘道弟子。
然而玉磬丧音尤在耳,昨日种种,皆如川逝……记不起名姓又如何呢,他连人都已经不是了。
若是此身为鬼魅精怪之流,那应当要索人精气以壮己身罢,然则他在这谷中浑厄终日,也不见自身有何衰微之感,便也放开手不去管。诸般生灵各有其道,但要他坦然害人性命,却是一时无法。
但现下他竟也觉得精怪出门到人间搅风搅雨弄点神异故事出来,全部都是因为无聊是个挺有道理的解释,然而己身确是异类,却不知族类为何,也不知是否所有的同族都和他一个待遇,多年独处,憋也要憋出一点厌世嫉俗的心来。
昏沉度日间,他感到组成身体的庞杂气团中出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大惊大喜之后,是微带怅然的怀念,那是万花弟子都极熟悉的混元气息,隐蕴紫气,流动不休。他不由将神识牢牢覆于其上,引其运转出轨迹。赫然便是养心诀的套路,那一道细微的混元之气时有断续,运足一周天时他松了一口气,似有所感。随后却只感到周身气息翻滚如沸,争先恐后涌入适才运气而过的轨迹中,应该是穴位与脉络的位置一寸寸被填满,而后一遍一遍地于刚才他运气经过的“经脉”之中飞转,愈行愈快,每转一周天,就有更多的气息被渐渐被化成混元内息,而愈凝实,最后几乎集密成为液体。
訇然一声巨响,那骤然翻涌四散的气团甚而点沸了谷中寒池,水汽蒙天蔽日,周遭事物再也看不清楚。
小谷入口处,微微闪出一点细碎的光,有什么壁障随着谷中的剧变被打破了。
……
他在回忆中载浮载沉,而愈发觉察其支离破碎,前一刻还是天宝十七年秋,他与挚友把酒夜谈,兴之所至,运起轻功看尽扬州良宵月色,至晨露沾衣;后一刻便突然回到幼时,仓皇随师傅四下躲避追捕,这般流离患难的日子,竟也比遇到师傅之前过得好——那时他还是师傅的琴童,执主仆礼,喊的是娘子。
确实有很多事情,要花力气才能想起来一些大概的轮廓,死后没有切实形体的日子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最早的那些回忆,已经模糊得很了。
他生年不详,不知父母,自小生于秦岭青岩万花谷中,是天宝二年、琴圣苏雨鸾入谷之时随侍的琴童,而后又收作正式弟子。当时六七岁,应早就记事了,然而谷外之事,并没有什么好的可以让他记得清楚。
那学成出谷后呢?
——他猛然惊醒,在穿透脑海的金戈踏马、沸血厮杀声中。
……
那些被激起的水汽翻腾着,缓缓下沉,渗入玄黑色的衣衫,在银白色的绣线上凝成一滴水,落入寒池,点碎了映在如镜水面上的脸。
盈满小谷的气团已然不复存在,最终凝定下来的身形,是一个少年,半伏于寒池边,长发委曳入水中,披着玄黑宽袍。
许久,这少年方撑起了半个身子,定定看着水里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脸上殊无血色,有若冰雪,整个都年轻相,眉眼分外明锐而利。
这张脸至多不过十七岁,尚没有岁月与风雨留驻于其上的痕迹,与日后相形亦多有不同。
十七岁——水中的少年眼神微微飘远,那应当是天宝十一年,他以琴道成为琴圣商羽门下首个弘道弟子,初至长安。
其时他拜入万花谷十一载,所专琴道,亦粗粗学过谷中弟子防身之用的点穴截脉。
然而江山沉疴,游学弘道三年,所为竟更似正意弟子,他沉思旬日,归谷于琴圣面前陈情,长跪三日,由琴转入杏林医道。
能从旁侍的懵懂琴童成为商羽首徒,他的天资自无复多言,然待他医道小成,当时已至天下兵燹。
万花封谷,他亦辞别师门;修罗沙场几番游走,方知自己所思之天真无稽。
——第其身而锋期末,不过是多留存几条性命罢了,一人之力终究微渺。
他抬起右手,两指微捻,指间仿佛有了一道浅浅的针影。一丝不知何处而来的玄妙之感随着指间针影一同出现,现在他能感觉到自己全身气机大半往哪个方向涌去,牢牢划出并锁定一个特定的范围。
便是那个不速之客了。
“莫非这就是我以前没有机会体验的武学高手的感觉……”他眯着眼,还有余力在脑海中划过这样念头,然后再暗暗嘲笑一下自己,而后起身,侧目看向小谷入口处。
谷前丛生碧梧桐,罩下好大一片绰绰的树影,随风微动,好似那里根本并无人踪一般。他耐性这么多年过去自然好得不能再好,气机凝滞不动,终于有一声抑制不住微重的呼吸声从树荫里传出。
听着倒是年纪不大。
他微笑:“出来。”语气惫怠得很,掩于袖中的五指却是一收,捏住已聚如实质的金针。
树枝一阵娑娑摇动,后面藏着个不安的小东西,叶间漏出了一星银白色,却是那孩子的头发。还不待他因这殊异常人的发色想到些什么,一个脑袋就从枝杈间探了出来,头顶发上还挂着片叶子,长得倒是唇红齿白,就是目光转动,碧色深蕴瞳中,特异之处更为显著。
那孩子双手攀着树,道:“因凤族追捕,权宜之下避于此,道友见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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