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昭凝了她一眼,“你此刻的嘴脸委实难看。不过,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晋阳吁出一口气,回以一记冷眼,先一步上台。
裴行昭笑眉笑眼的,步调如常地走到大画案前。
两女子先写了赌注,交给宫人封存起来。
随后,有太监高声讲明下盲棋的规矩,再宣布比试开始。
规矩说来也简单:双方不可以也无法看到棋局,只能在心里牢记彼此走的每一步,待对方落子之后,告诉身边宫人自己要在何处落子,宫人如实报出,由专人将棋子放到指定的位置。同时进行两局,也是同样的规矩,双方都不可悔棋。
下围棋这回事,最初的几步,便是活神仙也玩儿不了花样,两女子开局,自然都是干脆利落得很。
渐渐地,晋阳便有些吃不住劲了。
裴行昭落子始终保持同样的节奏:晋阳那边落子之后,她便当即做出应对,她身侧的宫人也就当即报出落子的位置。每一次,她都不让晋阳等待,每一次,晋阳都要她等待长短不同的时间。这情形只要维持十来步,便会对人形成莫大的压力。
除非晋阳能赢得特别漂亮,否则,即便如上次在江南对弈时打个平手,不少人私下里也还是会说真正的赢家是裴行昭。
晋阳没来由的觉得,落在身上的阳光令人气闷燥热,委实讨厌。但她连生气烦闷都不敢,心思一旦乱了,记忆便会将两局棋混淆。
她神色凝重,一直双眉紧蹙,在做的百寿图总是出错,已作废了好几张。在她一旁服侍的三名宫人受了影响,不免心惊胆战,生怕她一个不高兴,让自己变成出气筒。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裴行昭那边,她气定神闲地做着百福图,居中的大字遒劲有力,小字包括楷书、行书、行楷、草书、隶书……书法不同,笔法便也不同,字或是清逸有力,或是龙飞凤舞,不是一般的有看头。
三名宫人一个侍奉笔墨,一个传唱落子的位置,一个侍奉果馔酒水,都不忙,都有大把的时间细细观看。
裴行昭书写的速度很快,完成了三分之一,晋阳那边却还没开始——又重新铺开了一张宣纸。
她牵了牵唇,也不心急,搁下笔,取过金杯,喝了一杯九酿春。这是贡酒,皇室宴席必备的酒品之一,她喝着也就那么回事。
两面的看台上,人们都识趣地尽量保持静默,即便说话,也将声音压到最低。
太皇太后与皇帝因着以前和晋阳的过节,皇后因着与裴行昭的情分,都是打心底希望晋阳输得一塌糊涂,自开局到此刻,笑容都是止也止不住地蔓延到眼角眉梢。
不懂棋的,也没关系,远远地可以望见太后与长公主写的斗大的福、寿字。两女子书法了得几乎是必然的事情,布局运笔都很值得反复推敲。
棋艺书法都不开窍的贵妇闺秀,也没事:小太后是大周第一美人,便是只因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望着她到半夜,也不见得看得够。真正的美人正如流动的画卷,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赏心悦目,胜过万千美景。
二夫人和裴宜家挨着坐在一起,宜家从会写字就每日习字,多少有些心得,下棋就真的是一知半解了。难得的是二夫人懂得些下棋的门道,便将宜家拉到身边,对着一局棋给她细细地讲解。
两局棋终于是到了杀得难解难分的地步。两人落子的情形一如初时。晋阳一落子,裴行昭就仿佛早已算到,当即跟上下一步,而之后,晋阳就跟不上她了,要思忖良久。
错一步就输全局的地步,裴行昭怎么还能如此?晋阳额头渐渐沁出了汗,又怕汗落到宣纸上,害得她再一次前功尽弃,只得频频擦拭。
狼狈。她知道,很多观望的人一定在心里笑她。
裴行昭完成了百福图,退后两步瞧着,还有闲心问一旁的宫人,“还成?”
宫人忙道:“再没有更好的了。”
裴行昭笑了笑,这才盖上自己的印章,命宫人放到一旁,随后取过一张备用的纸张,唰唰唰地列出了一张颜料明细单子,吩咐宫人取出来,另备一张四尺对开的画纸。
宫人奉命行事,乐滋滋地忙碌起来。
侍奉酒水的很有眼色,给小太后搬来椅子,又端给她一杯酒。
晋阳想摒除杂念,不将任何动静放在心里,可裴行昭那边那么个忙碌折腾的法子,即便没人高声,也会引得她不自主地侧目,一看之下,便是气得眼前直冒金星。
上次在江南比试,裴行昭明明是与她的棋艺不相上下。她在那之后,又先后得了几位个中高人的指点,一直潜心研习到现在。而同样的时间里,裴行昭在忙着用兵,忙着做好一方总督,别说下棋了,每日能有时间睡足两三个时辰已是难得。
既然是这样,那她裴行昭的棋艺怎么会突飞猛进到这地步?——这两局棋,懂得的人都看得出,裴行昭简直是步步杀招,要多狠有多狠,要不是晋阳深谙其道,早已被杀得落花流水。
可也只是深谙其道,并不能与之势均力敌,起码到此刻,她已见颓势。
怎么办?
怎么办?!
原本想借着这机会,好歹扫一扫裴行昭的颜面,自己没了贤名,却能保有才名。
结果,竟是又一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晋阳用尽毕生的定力,让自己稳住心神,冷静应对。输就输吧,别输的太难看。
她加快了书写的速度。总不能到见了输赢的时候,连字画都没做成。
为此,她索性将落子的时间拖延得更长一些。心里已经想好,却不言语,从速书写十个八个小字,这才道出。
裴行昭已经给自己找了作工笔画的事由,自然更加等得起,站在大画案前,认认真真地作画,间或接过伶俐的宫人递来的酒,喝上一杯。
渐渐的,画作成形、完成,竟是太皇太后的肖像。
画中的太皇太后,是几年前的样子,要比如今显得年轻,眉眼浅含笑意。
裴行昭放下画笔,盖上印章,转头凝了晋阳一眼,笑笑的,目光凉凉的。
没过一刻钟,晋阳的字画完成了,待裴行昭对两局棋再次落子时,她身形微微一晃。
两边观棋又懂棋的人,立时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太后娘娘赢了!”
“天啊,两局棋同时获胜,是巧合还是怎么回事?”
“故意的呗,其实早就能下杀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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