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辛苦二叔了。”
“言重了,太后娘娘委实言重了。”裴显行礼告退,转身之际,又回转身诚挚地道,“太后娘娘千万保重凤体,如此,臣与内子也便心安了。”
裴行昭一笑,“二叔二婶有心了,能活多久,我便活多久,无需挂怀。”
“……”裴显心想,这是什么二百五的话?他眼下盼着的是她好好儿地照顾自己,她却这样敷衍……可又有什么法子呢?横竖是个任性的孩子,他又没胆子也没资格摆长辈的谱,也只好随她去。默了会儿,他说了句场面话,道辞离开。
裴行昭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心情有点儿复杂。他终究是把她当侄女一般看待关心了,而她已经不需要了。这是谁也没法子的事儿。
思忖一阵,她吩咐阿妩安排一下,她要见一见元老夫人。
这日午后,前前后后加起来,元老夫人已经等了近一个时辰,却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本来是可以有的,但在如今,不敢有。
裴行昭仪态万方地进门来,在主座落座,阿妩阿蛮随行,一个奉茶,一个侍立在侧。
元老夫人被晾了这么久,心里自然不舒坦,却只能受着。这么多年了,裴行昭这是第一次肯见她。
裴行昭问道:“听闻元老夫人一直想见哀家,却不知所为何事?”
“太后娘娘,容臣妇说一句逾矩的话,我是你的外祖母啊。”元老夫人望着裴行昭,显得特别伤心。
裴行昭淡然道:“哀家其实不想有亲友。”
元老夫人好一番长吁短叹,“太后娘娘小时候,我们没尽心照顾,心里有气,也是应当的。可到底是已过去了这么多年,该放下了。”
“元家对我多年来不闻不问的事,外人都是知情的。”裴行昭一笑,“要是真想说,不妨说说我进宫后的事儿,对你们元家,我一向最没耐心,却也最有闲心,最有时间。”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总会想到太后娘娘多年不在跟前,不曾悉心照顾,真心实意想弥补。”元老夫人一瞬不瞬地观察着裴行昭的神色,“那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下人只跟我说,不知怎的,你就不见了,后来时来运转,竟在军中扬名。”
“跟你说不着那些。”小时候经历过的磨折,如非特例,裴行昭跟谁都不肯说。
“我是想说,既然得了那等机缘,怎么也不回家呢?你总不至于忘了来处,皇上——不,先帝也不可能知情后还不送你回家。”
裴行昭直到十三岁在军中扬名,元家才知道她还在世,且得了先帝赏识,当时真惊出了一身冷汗。
“去问先帝。”裴行昭笑盈盈的。
元老夫人哽住。
裴行昭提醒道:“如今也罢了,日后若无变数,你们少提我小时候的事,更不要再跟我攀亲戚。如果你不想元家女眷进宫一次就被我羞辱一次的话。”
“……是。”
裴行昭喝了一口茶,“说来意吧,若是绸缎的事,便罢了。”元家账面上也亏着朝廷两万匹绸缎,只是没人拿到明处来说而已。
“可是郡主,”话说到这地步,要不是明知无用,元老夫人真要给她磕几个了,“绸缎那些账面上的事,你比我们算得清楚,当然也知道,需要额外筹措的一万匹意味着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啊。”
“错了,我杀人没那么多规矩。”裴行昭心里舒服,意态也显得特别舒服自在。
“太后娘娘误会了,绸缎的事完全是误会。”
“元老夫人这一辈子的误会可真多。”阿蛮可没有裴行昭软刀子磨人的修为,向来是怎么解气怎么来,瞧一眼裴行昭,见她没有不悦,便冷笑着说下去,“您的女婿为国捐躯之后,是你主动想把外孙、外孙女接到家里,被裴家回绝了而已,可您真正想要的,不就是女婿应得的那份产业么?那时你便说是误会,误会什么了?误会您不认得舐犊情深那几个字儿?”
元老夫人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太后娘娘是六岁离开家门的。那么小一个人不见了,也不曾找过,只忙着把裴府大夫人的财产弄到元家名下,送到宫里给贵太妃,让她给你儿子铺路,又一番嫁女儿孙女、娶媳妇孙媳妇。你们元家过去十年越来越显赫,赚钱的营生越来越多,便是因为财产与裙带关系而起。我家太后娘娘要不是在军中发迹,你们何曾记得她是谁?如何晓得先帝看重太后娘娘?这几年没完没了地认亲,一直说与郡主有太多误会?又到底误会了什么?误会你不知廉耻只知攀附权贵?”
元老夫人脸色发白,嘴角翕翕。
阿蛮继续竹筒倒豆子一般爽利地道:“眼下吃瘪了,肉疼了是吧?你们不妨只当家产被人侵吞了,替你们保管十年八年的,等别人用那些钱过得富得流油了,到时候说不定就能拿回去了。不同的是,没人会说是误会,毕竟,元家人的脸皮之厚,这世上没人敢比。”
元老夫人一张脸由白转红,涨成了猪肝色。
一向温柔随和的阿妩道:“元老夫人是继室,子嗣都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为了他们的仕途,赔进去的是不是太多了?不论如何,你就算再为难,也不该泯灭了为人根本的良知。你就不要用识大体顾大局那些虚话安慰自己了,别人背地里提起你,唯有一句瞧不起。”
裴行昭与外家的那些破事儿,她自己不当回事,阿妩阿蛮却很是上心,亲耳听到一个个证人到了面前回话,知晓了裴行昭六岁及之前的经历,就气炸了,那口气到如今都没顺过来。
元老夫人艰难地站起身来,深深施礼,讷讷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裴行昭端了茶,“时候不早了,元老夫人请回。”
元老夫人蹒跚着脚步离开。
裴行昭看看两个犹不解气的丫头,失笑,“你们也是,跟她生什么气。”
“高门贵妇中的衣冠禽兽。”阿蛮咕哝重复裴行昭之前数落过人的话,除了这个词儿,她也想不出别的。
“是呢。”阿妩点头,“您不屑敲打她,我们却忍不了。”
裴行昭笑道:“要是把她弄得有个好歹,怪麻烦的。”
两个丫头也笑了。
裴行昭起身,揽着两个心腹出门,“要不要去外面透透气?”
“要的!”
午间,主仆四人一起用饭。
阿蛮问出了一个困惑很久的问题:“皇上和太后都不是好相与的性子,皇上对太后又是言听计从,怎么你们一直都没有除掉宋家的意思?——这是根本没必要问的问题,毕竟宋阁老已经是次辅了,我就是一直都没想明白,想弄清楚。”
裴行昭一笑,“皇上和张阁老的性情,有时候挺得罪官员的,尤其皇上。宋阁老能在中间斡旋,他不择手段地爬到次辅的位置,嘴脸有多难看,处事就有多圆滑。像我也经常得罪言官,只要皇上打个招呼,宋阁老就能让那些言官不再揪着我的小辫子不放。”
阿蛮似懂非懂。
裴行昭进一步道:“一般的官员,都有自己的价值所在,会用人的帝王,就算看一个人再不顺眼,也要榨干他的价值后再动手。我只要摄政一日,就不能为了私怨动摇朝廷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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