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说了实话。当时冬天刚过去,他打算把冬衣、冬被和暖水瓶都送到当铺去,这样就有钱了。之所以现在还没有送过去,要等三个月后,是因为他把这些东西都租给同学用了。
而他的冬衣、冬被、暖水瓶,当然也是从当铺买来的便宜货。
天未冷时就用极低的价格从当铺买出来,用过一冬后,再卖回当铺去,这就是苏同学过冬的妙招。
更别提他还会租给同学用,还能再收几份租金。不说花钱,还要再赚一点呢。
祝颜舒叹为观止,二话不说就把房子租给他了。
这是个人才,日后不出人头地都不可能。
真把房子租给他了,却发现他是个极为干净有规矩的男孩子。并不是像他一开始租冬衣时那么的不择手段,从牙缝里扣钱。
租户们都是变着法的占主家的便宜,她见多了租户们想方设法的偷偷扯电线到自己家,偷偷用电风扇,偷偷撬开楼下库房的门偷张妈买的煤。
她都叫张妈不要计较,太过份的时候才请警察们到楼里来走一圈耍一通威风吓吓租户。
可这个穷学生,却从来没有占一点便宜。
他光明正大的对她讲,要扯一根电线进屋,晚上点灯照亮,夏天吹电风扇——当然,电风扇肯定是从当铺来的。
她说扯电线可以,但电工要自己请,每个月不管用了多少电,统一多交一块五毛钱。
他欠着三个月的房租未付,爽快的答应下来,好像一个积年老赖,早就习惯了借钱买衣服——一身是债。
他不开火,弄了个炉子只烧水,打听一楼有库房用来给租户存煤,各家的煤各家用,也有人会偷煤,他就不自己买煤,要用煤了,现掏一毛钱找租户买,一毛钱五块煤,合两分钱一块了。租户就都乐意跟这个“有钱阔气”的学生做交易。
祝颜舒冷笑,这有钱阔气的学生还欠着她三个月的房租水电卫生费呢,这一毛钱倒是掏得大方。
不止买煤大方。他每天回来吃饭,都是提着小锅去外面小摊上买面条,清汤寡水,一颗蛋都不加,只加两滴香油,几颗葱花调味。
吃的小脸越发清瘦。
却仍是不肯自己开火做饭。
人看着不笨,做饭也不难,难的是在走廊做饭,或是在卧室做饭,只怕都不符合这位少爷的标准。于是他宁可吃着食摊上的清汤面条,也不肯自己开火烧一锅水煮面条吃。
她有时看他可怜,让张妈把家里吃剩的咸菜拿去给他,他也认认真真的道谢,把碗洗得干干净净的还回来——等日后他与燕燕谈起了恋爱,才坦白当时张妈送过去的咸菜,都叫他在半夜肚子饿时用开水冲咸菜汤喝了,很是解饿。
把燕燕心疼的把自己的饼干都包过去了。
这败家闺女。
三个月过去,他果真把钱拿回来了。
她想他还要再拖几日,不想他立刻就把钱送来了,小脸吃得红扑扑的,少见的这么有精神。
后来几天,张妈说“楼上那个学生,吃面都加两颗蛋”。
可见是真有钱了。
她道:“看他能这么吃几天。”
她没看错,这孩子只怕是个不会省钱过日子的。
两颗蛋的面没吃多久就又变回了不加蛋的面,才吃出人色的小脸再次慢慢饿瘦了。
可他仍然不偷不抢不占人便宜,虽然仍是想着办法挖当铺的墙角,可给租户掏钱买煤时,一毛钱仍是掏的大方极了。
眼里没钱。
穷,但眼里仍然看不到脚边的钱。
这是哪一家养出来的少爷,养得这么心高气傲,目下无尘。
他不屑做违反他原则的事,因为违反原则,是比穷更让他不能忍受的。他可以饿肚子,可以对着人陪笑脸,却不能低下头做错事。
所以,当她想给燕燕再找一个合适的家庭教师时,她试探着问了他,他也答应得很爽快。
于他,可能就是想找一个糊口又体面的活计。
可于她,却是可以放心的把未成年的女儿和他留在家里。
也省得那张细白的小脸总是饿得泛青。
彼时那一点点的善意,换回的是苏纯钧对祝家毫无保留的珍视与爱护。
她还曾经以为他对别人也是这样,可在学校里,除了施无为,苏纯钧竟是没有交下一个好朋友,而他与施无为的关系,也是在祝家姐妹之后才与施无为深交的。
等他入了官场,如鱼得水。她才知道,他给予祝家人的善良与热情,信任与爱护,只怕是他最慷慨的赠予了。
今天听代教授这么形容,她才捕捉到心中对苏纯钧曾有过的明悟与理解。她曾以为苏纯钧也与她一样失去了家人,感同身受的同情让她对当时的穷学生多加照顾。但没想到他的家人仍然活着,却在他的心中死去了,那是比真正的死去更痛苦的经历。
她仍有女儿,仍有家人,所以她固守其身,只是对这个世界关上了门窗。但门窗终有打开的一天。
苏纯钧没有家人,但他又不想变成一个冷漠又吝啬的人,所以他把祝家人当做他的家人,一个可以尽量去爱的地方。
他饥不择食的选择,让祝颜舒庆幸他选的是祝家人,祝家人不会辜负他的爱,会还给他同样的爱。
祝颜舒:“幸好他遇上的是祝家。要是当时他去别人家租房子,我们家就少了一个上门女婿了。”
代教授听懂了她的话,笑着说:“我也替他庆幸,他遇上的是你。换一个人,只怕我就看不到现在的苏纯钧了。”
当时苏纯钧刚刚从家里出来就遇上了祝家人,只是一条弃犬。要是变成了野狗,乃至变成了狼,那就晚了。
他们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这话是燕燕说过的,就是这死孩子说的时候一点都不正经,好像意有所指。
可他们在书房里谈话时,是在正直的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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