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字,平平淡淡,仿佛不带有任何情绪。
之后果真如陈芸所说,萧樾再也没来找过她。
此前的无数约定,无数美好的期许,也随着女孩的离开,男孩的沉默,化为虚空中一抔随风而逝的烟尘,有影无形,静悄悄地消散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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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学生处老师在周末给萧彦群打了通电话,向他确认萧樾下周一能不能来上学,本学期最后一次国旗下演讲很重要,如果请假的话一定要提前说。
两天后,萧樾如期站上了升旗台。
那天几乎没有风,阳光清透明亮,晒得校服外套微微发热。萧樾如一具行尸走肉,毫无感情地读完稿子,全场掌声雷动,听起来像个莫大的笑话。
早晨课间,萧樾在走廊上碰到许帆和乔羽真,两个人表情都不好看,尤其是许帆,昨天晚上似乎哭过,眼眶带着浮肿,虚弱的模样看起来很不像她,
萧樾何等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
脑袋仿佛突然格式化了一瞬,转眼又涌入无数苍冷又浑浊的洪流,将他狠狠拍按在原地,好一阵都动弹不得。
许帆和乔羽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是阮芋说的。网络上铺天盖地,校内的传言也如同野火燎原,最流行的版本就是阮芋的父亲手术失误害死了萧樾没出生的妹妹,萧樾家里人要阮家偿命云云。
许帆和乔羽真才不信什么手术失误,就算失误了也没有这样惩罚人的道理,阮芋一家好端端待在宁城,如今却像过街老鼠一般被赶了出去,实施者竟然还是看起来很喜欢阮芋的萧樾的家人,许帆她们很难不把挚友离开的怨愤倾泻到萧樾身上,没有上前咒骂他已经算仁慈,她们只是无视,把他当空气一般,漠然地从他身侧经过,留下极轻的两声嗤笑。
萧樾浑然不觉,大步跟上去拦住她俩,声音喑哑地向她们确认:“她走了吗?”
“走了。”许帆冷眼以待,“你们满意了吗?”
萧樾薄唇翕动,从喉间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最近这几天,他道的歉比之前十几年加起来还多。
曾经宁折不弯的刚硬性格,如今磨得棱角平平,只怕一个不小心伤到身边的人,离得越近,伤害越深,很多事情不受他控制,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他身边的人一直在受伤,而他留在原地,站在主席台上,圆满完成演讲,大言不惭地读出“只要肯努力,一定能完成梦想,命运牢牢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这样引人发笑的鬼话。
12班第三组第三排右边的位置就此空置,或许很快有新人搬来。
萧樾在这天下午收到阮芋的短信。
后来他才意识到,当时她之所以发短信,是因为不准备再用以前这个微信账号了。
阮芋:【我走啦,提前去安城的联考机构备考了】
萧樾当时在上课。
手机震了两下,他有预感这条信息很重要,下意识拿出手机查看。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萧樾弓着背,耳边只剩一片寂静,宛如身处荒凉萧落的庞然旷野。
他一个字一个字极为缓慢地打字回复:
【好的,一路平安】
消息发出去的一瞬间,同时带走了他的一片灵魂。
曾是他身体里最温柔也最温热的一部分,从此不复存在。
他想起被她遗弃的小中秋——遗弃这个词可能不恰当——阮芋大概率已经为它找好了接管的人家。
想起即将到来的期末考,她没啥信心地说这一次起码要考进年级前两百吧?虽然可能性不大,她期中考才两百九十名,但是万一呢?万一前两百名里头有九十个人考试那天吃了同一种有毒的菜然后上吐下泻发挥失常呢?
还想起三月的城山植物园,她说那时候樱花开了,漫山遍野粉意盎然,小中秋一定很喜欢。届时他应该已经拿到国赛金牌,之前不好意思送给她银牌,早知今日,当时何必委婉,都送给她不行吗。
还想起太多太多的约定,她说要送他甜点、要和他一起出现在百名榜上、甚至一起考去北城,之后再一起学车,带他去她老家玩儿……
深夜寂静消沉,熄灯铃已经响过很久了。
萧樾平躺在床上,一条腿微微曲起,目光洞视着黢黑空荡的天花板,仿佛要和它比拼一场,他们之间到底谁是死物。
有一瞬间他好像回到初遇那天,第一次听到那么嗲的声音,生理反应极为剧烈,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此生从未遇见过如此强悍的过敏源。
他以为自己是练出耐受了,其实直到现在,他的过敏就没好过,只不过那些生理反应更多转移到心理,像在冬天晒到和煦的阳光,在夏天品尝凉爽的雪糕,总是让人如此慰藉,如此心动。
萧樾曾以为自己不欠任何人,也不在乎任何人的指摘与评价。
大奶奶突然辞世与他无关,妹妹夭折母亲发疯也与他无关,甚至第二个妹妹猝然离去的时候,萧樾内心感到了惶恐不安,但也稳住了心神,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命运对他开的一个很不好笑的玩笑。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直到梁思然失去孩子之后丧失理智,阮家跟着出事,遭到了无端的报复。
受到伤害的人从他的亲属,蔓延到了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而只是和他走近,被他喜欢的少女身上。
这一切对阮芋一家来说根本就是无妄之灾,甚至算得上明珠按剑、恩将仇报。
时至今日,萧樾难以控制地被那些离奇的命数言论影响。
原来真的是他的错吗——
这些荒谬的、狗血的、可笑的、过于巧合的事,之所以会发生,不是因为巧合,不是她们运气不好,而是因为他,祸起萧墙,他就是灾煞,是他害了身边所有人,因为他的靠近,她才会经受这些本来不必经历的灾祸和痛苦。
那场起始于医务室消毒水味中的邂逅,时隔一年零四个月,终于在医院压抑刺鼻的消毒水味中画上句号。
只剩下一名自以为触碰到曙光的十六岁少年。
被永远困在那个月亮很亮,树荫很浓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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