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下来何止千万贯。
这些修缮寺庙金身的银钱中,有多少百姓血泪?”
杨十九顿了一下,缓缓道:“历朝历代百姓之负担有三,赋税,徭役,衙门摊派。
隋国赋税二十税一,相对较轻,但徭役却极重。一年之中,必须要有一月、半月为官府无偿劳作。
时间看似不长,
但各地衙门怎么可能真的遵守?必然肆意征发,让百姓为他家铺路修渠,甚至假称工程质量低劣,要求返工,一月徭役,硬生生拖到三月四月,错过农事。
另外还有摊派,
驿马、洒水、门包、长随
官员过境,有如蝗虫一般,有无数理由索要钱财。分摊在百姓头上,按田亩摊派,每人都要交钱,
如若延期,里正衙前、官吏差人,便会拿着镣铐踹开大门,将人拷走。”
杨十九扫过台下众人,面无表情道:“仔细算下来,自耕土地的一户之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年到头竭尽全力也只不过勉强维持生计。
但凡遇到灾年,或者官吏贪婪,立刻便会破产,沦为佃农。
一旦成为佃农,便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
汾州一地,拥有佃农最多的,并非地主豪强、世家大族,而是伽蓝宗。”
他指了指那些拿着棍棒的武僧,淡淡道:“伽蓝宗的僧众数以万计,其中过半都是武僧。
须知只有灵脉合格者,方能修行,这些武僧绝大部分都没有修行潜力,他们所学习的武艺,也不是用来对付其他宗门的修士,而是为了对付佃农。
佃农不按时交租,罚,
佃农私藏粮食,打,
佃农私下议论,关,
佃农家中妻女容貌姣好,占。
以至于民间有‘好妻种好田,孬妻种孬田’之说法。
数万户佃农,便是数万户奴隶,世世代代为伽蓝宗做奴。稍有怨愤便会迎来镇压——这些事情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你们伽蓝僧人亲自动手,
你们豢养的江湖门派就能为你们效劳,让佛子佛徒手上不至于沾染过多血腥。
闹得狠了,伽蓝宗再施施然出面,惩处一些本来就是被你们豢养的恶霸,以平民愤。
至于汾州官府,毫无作为,甚至与伽蓝宗相勾结,
前者指使衙役,加派徭役,故意令自耕农户错过农时,濒临破产,交不上赋税摊派,
后者则趁势放贷,利滚利,贷滚贷,
两相协作,不出数年,自耕农户必然举家破产,
而这时伽蓝宗便能低价买下土地,继续扩张‘极乐佛土’、‘极乐佛国’。”
“放肆!”
一名武僧忍不住喝骂道:“佛法高深,岂容你在这里诋毁?!”
杨十九摇头道:“诋毁?若世间真有法力无边的佛陀,若佛陀真像你们说的那么仁慈宽厚,若菩萨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曾经活过来过——比如那座韦陀菩萨像,
那他又怎么会容许你们在这里行恶?
不是应该将你们关入无间地狱么?
还是说,佛陀菩萨认可你们的行径,认为你们这是在践行佛法教义?”
“”
了难住持深吸了一口气,缓慢道:“你不是杨十九。”
“哈哈哈,我当然不是。”
杨十九,或者说瘦削老者,苦涩笑道:“杨十九笃信禅宗,当了一辈子顺民,即便被收租的打手打断了腿,毒哑了喉咙,也依旧愚忠愚信,
这等虔诚我哪能比得上?
我只是个不甘心如此的逆民而已。”
也许是这话听起来有些熟悉,一名武僧努力回忆了一番,突然双目圆睁,愕然道:“你是吕秀才?”
“没错,我就是那个不肯安分做顺民的吕秀才。”
瘦削老者缓慢地点了点头,“我考科举屡试不中,被乡亲讥讽为秀才,沦为佃农。偶尔帮人写信抄书赚取酬劳,其余家计都靠妻子种田、缝衣维持。
实在愧为人夫、人父。
我去参加州府乡试,好不容易考上举人,回到家中却得知妻子为了领免费的粥,在水陆道场上不小心撞了某位伽蓝宗小沙弥一下,就被江湖门派的打手抓去关进监牢,百般折磨,
我的儿女被封在家中,活活饿死,死时手指血肉模糊,木门上满是深邃抓痕。
没有一个邻居愿意伸出援手——只因那个小沙弥,传闻是伽蓝方丈的私生子,贵不可言。
我考上举人的消息传回,那个江湖门派的堂主立刻登门道歉,送回了我的妻子,并砍断了打手的两只手。
但这有什么用?我的妻子抱着瘦如柴骨的儿女尸骸,夜不能寐,终日以泪洗面,不断说是自己害了他们,过不了多久就死了。
我听说,让人帮忙‘略施惩戒’的具体主意,是那个小沙弥想出来的,
于是,我要找个说法。
我拒绝了登门说媒的每人,抱着妻子儿女骨灰登上伽蓝宗,第一次第二次,都被礼貌劝回,
第三次在半路上,就被路人用布袋蒙上脑袋,痛打了一顿,踹下山去。
他们让我‘别不识好歹’,
我去衙门要说法,长官卧病在床,拒不接见。
我去州府要说法,州府上反而说,我的乡试考卷有问题,要驳回我的举人资格。
我去长安要说法,结果被人绑上船只,打断了一条腿,丢进了河里。
我费劲千辛万苦爬上了岸,想到即便我到了长安,敲响了万年县的伸冤鼓,恐怕也伸不了冤——
伽蓝宗能通天,最后的结果,
也不是我冤,只会是禅宗魁首的伽蓝宗冤,是那位方丈的私生子冤。
所以,我与一只妖魔达成了协议。”
老秀才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囊,轻轻解开,里面装满了细密沙粒,“那只妖魔无所不能,它以我魂飞魄散、永世不能超生为代价,
让我喝下一瓶血液,
给予了我要到说法的能力。
这些沙子,方丈熟悉么?”
“这是”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了悟方丈也不由得色变,“时之砂?”
“没错,就是你们伽蓝宗早已丢失的至宝,时之砂。”
老秀才点头道:“摩诃勒弃多来中原传播佛法,不止带来了经书,也带来了传说中佛祖所遗留下来的几件法器。
时之砂,具有停滞、逆转时间之效果,
配合你们宗门宝库中的须弥沙漏,便能调转时间长河。”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众人或犹疑,或恐慌,或震惊,或贪婪,
包括夏浚等人在内。
李昂心底掀起骇浪,瞬间想到了长安城里那个神神秘秘、自称神通广大的槐灵,
以及
自己怀里与时之砂极度相似的盐状颗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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