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彦在医院住了叁四天,直到检查报告前后左右都挑不出刺儿了,孙子才同意他出院。
纪霭只来过那一次。
那天在急诊室里,她说过的话一直紧黏在黎彦的脑子里。
每一个字,都是咬在鲸鱼身上的藤壶。
纪霭说,她不会赶他走,而且相信就算她赶,他也会死皮赖脸留下来,除非她搬走。
但她确实没有想要再走进一段暧昧或亲密关系的想法。
她和他是曾经赤裸相对的年轻恋人,是分道扬镳又重逢的老朋友,如今是见面时能点头问声好的邻居,这样子的牵绊,这辈子已经足够多了。
但这几天邵遥常往医院跑,每次捎带的不是陈皮茶就是撇油炖汤。
黎彦不管这些是不是纪霭交代孙女带来的,反正他一律都当作是。
自欺欺人他很擅长,也乐在其中。
至少目前的凉茶热汤和冷言冷语都是真实的,这样就足够了,比只能在梦中相见好上百倍。
这几十年来他过得像苦行僧一样,并不是为了做给谁看,他只是被回忆困住了。
那些后知后觉的遗憾和后悔,随着时间越来越汹涌澎湃,掀起的巨浪会在每一个夜深人静淹没他。
如若他大学时不去澳洲,会怎么样?
如若他那次回国,不疯狂到用光所有保险套,会怎么样?
如若他在那个十字路口,不顾一切追上纪霭,会怎么样?
如若纪霭在两枚戒指盒中,选择了他的,会怎么样?
如若那个小孩能顺利诞生到这个世界上,会怎么样?
那么多那么多的“如若”,到头来都是沉进湖底的石块,是被鱼叼走饵料的空钩。
是缺了许多块的破镜,是被泥土掩埋的夏蝉。
是那条与他有缘无分的小生命。
……
“爷爷,东西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孙子的声音让黎彦回神,目光从窗外茂密树冠收回,他拄着拐杖转身:“走吧。”
男看护阿勇十分负责,帮爷孙提行李,一直送他们到楼下:“那黎先生,之后如果您需要住家看护了就提前联系我,要是我没空档,也会帮您安排这边好评率最高的看护。”
——像是惧怕被机器人们抢走工作,阿勇这两天没少讲仿生人看护的缺点弊端。
例如仿生人待机时间虽然长,但一旦进入低电量模式就需要一直在充电桩处充电,要是雇主正好在这个时候出了丁点儿意外,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都说“人心肉做”,那机器人可没有“心”,就靠那么一片电子芯片运作,说到底跟手机电脑一样,给一个指令就做一件事,无法培养感情连接,哪有真人看护来得体贴用心?
可能觉得黎老爷子早晚得在家里请看护,阿勇给黎远递了自己的联系方式,送老爷子上车时不忘又提醒了一次。
老爷子眯眯眼笑着应“好”,回头一上车立刻跟叁岁小孩似的变了脸,等孙子把车开离住院大楼,他才愤愤不平说:“这看护看着老实,实际上做的事有够下叁滥。”
黎远很久没听到爷爷吐槽了,有些意外:“怎么了?他对你做了什么事?”
“不是对我。我刚住院的那天,对面床的老朱不是请了个仿生人看护吗?被阿勇和另外两个护工联手欺负了。”
黎彦亲眼看见,那叁个男看护总有意无意地挡住仿生人看护的动线,伸脚绊倒“他”,甚至还对“他”吐口水。
“他还敢说仿生人无‘心’,呵呵,再怎么无心,也比他们八百个心眼子好。”
这种事黎远早年看见太多了。
仿生人尚未上市普及、还只是雏形的时候,已经有激进反对者找到他家住址,往他家院子里丢屎尿和喷油漆,说他的母亲是仿生人的走狗。
“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会替仿生人说话。”黎远轻提嘴角,“那之后如果要给你请看护,是要请仿生人,还是请真人啊?”
黎老爷子白他一眼:“别趁机给我下套,我不找看护。”
要是以往,黎远肯定会跟他唇枪舌剑几个来回,但今天他没有。
他只是低声说:“爷爷,我会担心你。”
*
老爷子妥协了,看护是没请,但他同意戴生命监测手环。
这玩意儿除了能时刻留意佩戴者的生命体征,还有“平安钟”的功能,一旦佩戴者数据异常,它会直接通知家属和主治医生,危急时还能帮叫救护车或救援机。
黎远稍微安心了一些。
一晃眼就到六月下旬,再晚一些大学就要放暑假了,黎远和邵遥按计划准备去趟港城,提前参观参观邵遥的心水大学。
当然,顺便玩个几天。
列车直达西九龙,两人出站后走去的士站,一出候车大厅,邵遥被扑面而来的热浪打得眼前一白。
等车的人不少,排成蛇形队伍,天气太热了,就算遮阳蓬下方有冷雾不停喷出,邵遥仍出了一身汗。
她捻起领口扇了扇:“都湿了……”
黎远眉尾一跳,倾身凑近她耳边:“说什么呢,大庭广众。”
邵遥瞥他:“是真的湿了嘛。”
女孩声音软又娇,像往他嘴里喂了颗糖,黎远抬手,手背蹭过她沁出汗珠的鼻头,声音微哑:“坚持一下,等会儿到酒店了先洗个澡。”
“哦——”
老牌星级酒店用的还是人工前台,工作人员笑脸迎人,跟面前的年轻男子确认入住信息:“黎生,您订的是海景套房,一张大床,无烟,含早,麻烦您确认信息,没问题的话您在平板上签名就行了。”
黎远故意逗邵遥,凑在她耳边细声问:“你有没有问题啊?一张大床哦。”
邵遥给他一肘子,挑眉瞪他:“要不然再订一间房?”
黎远提笔飞快签下名:“哼,想都别想。”
工作人员把电子钥匙隔空投送到两位客人的手机里,并提供温馨提醒一则:天文台刚刚发布消息,下午叁点后或有雷雨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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