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人砍的,三十三刀,三十三人,每一刀深浅不一,刀沉,手法都很粗糙,是寻常百姓的挥刀手法,还好都没有砍到要害,就是零碎受很多苦痛,如果无人先给他服药止血,大概就和杀鸡放血,血流尽而死。
既然你是他亲人,请好好照顾他吧,我想他应该是遇到很不好的事情,否则不会有人平白无故,站着给这么多人砍这么多刀。
尽吾恩坐在床沿,见乐天直冒汗,打开摺扇,替他擦汗扇风,内心很是不忍,更多是不解、自责、愧疚、左右拿捏不定的反覆自伤,经天该师叔死了,他是被派去的幽冥王身边的卧底君天谣叛变,导致战死于九黎殿,师尊当时被牵制在另一头的战场,完全无法救援,何论才师叔哭着跪地求他,师尊忍痛拒绝,天下苍生的命,一人的命,究竟熟轻熟重?
那时师尊说:"如果重来,为师还是会做出一样的决定,是为师对不起论才,愧对天该,九泉之下,千刀万剐,冰山火海,甘受罪罚。"
她记得很清楚,山门倒塌,倾斜的楼阁,经天明右手缠绕绷带,脸色茫然坐在裂开的石块上,似乎受到极大的衝击,两眼呆滞,六神无主,何论才气冲冲地提着浩然剑,当眾指着顥苍君,两人对峙,师尊没有拔剑,眼底难掩苦色。
何论才道:"这就是你的选择?发誓同生共死的七圣贤,你亲如手足的师弟,都比不上你的温州百姓,比不上你的仁义大道?!"
何论才师叔这么失态,也是,虽然她没有经歷情爱,但她看很多分分离离的案件,内容有为争执、有为理念、有为家產、有因变心等等理由,最难受的就是,这般决裂之景。
师尊只是向她说一声"对不住",在何论才大笑声中,说着此生参商不见后,七圣贤与何论才,徒留一人一恨。
那晚,她悄悄上山去看师尊,顥苍君人生第一次,抱着师弟经天该的骨灰檀,哭着不断道歉,她知道师尊不愿表露情绪,于是躲在门后,也不愿其他人见到师尊失态,于是师徒各安一角,各悲伤一夜,翌日,顥苍君还是那个肃然冷静的大宰官,尽吾恩还是那般沉稳文静的少年首徒。
后来,顥苍君亲自带着金乌旭海下山,看着那一向自闭低头走路的少年,拖着一大箱遗物板车,尽吾恩立刻替这位新室友整理一间空房,顥苍君像个慈祥的父亲,陪旭海蹲在地上,帮忙一件一件整理出经天该的杂物,当取出一件雪纺纱裙子,里面趁着淡红色内衬,如同雪地胭脂,款式十分典雅好看。
旭海默默抱着那件裙子,顥苍君端看摊着满地的男子衣物,除了这件女装,尽吾恩当时想着,看来师叔和何师叔当真很是相爱,何师叔甚至留一件衣物给他,当时旭海楞楞看着她,欲言又止,后来还是收起,三人什么都没说。
旭海把一条不知道是啥的黑羽纹带子当腰带系着,他身子偏瘦,后面拖着一大截,尽吾恩知道他不想损毁经天该的遗物,只是像个稚子眷恋母亲那般,想随身带着留有至亲印象的物品,可尽吾恩自詡记忆超群,却是怎么都想不起那条黑羽纹带子,师叔究竟带在哪过?
旭海当然不会说,住到"不沾襟"的他还是依然故我,不许任何人碰他的东西,当然,静僻的院落也不会有人打扰,旭海还是养成每天天未亮,走好几里路去上课的好习惯,他一向坚持某件事,就无比坚持,就像他坚持不去看经天该的墓碑那样,经天明就是忘记他要给他上课,导致旭海等了又等,等不到老师一路从温州追上来。
"师尊,我答应你,会照顾好旭海,他是师叔的幼弟,我绝不会让他有任何闪失。"
师尊还当她是小姑娘,喜欢摸摸她的头,尽吾恩很是为难偏头闪躲,顥苍君温和笑了笑,此后再也没有做出这等对待幼儿之举。
尽吾恩想着往事,靠在床住,手痠了,便把窗户打开,风吹一阵,看乐天睡着安稳,怕自己睡着乐天着凉,起身关上窗子,转念担心他热,继续替他搧风。
乐天,是幽冥王用百姓威胁你吧,所以你为了救人忍痛受了三十三刀,师尊师叔当初信任君天谣,但最后却是遭受背叛,你会怪我吗?
恨我吧,乐天,我的道歉太轻薄,治不好你一身伤痕累累,医不好你内心创口,或许,恨人的猜忌,恨人的心机,比坦荡荡的盲目相信简单多了。
我没办法像是经天明那样依法行事;没办法像不系舟戏覷红尘;没办法像云檀那样瀟洒逍遥;没办法像师尊那样择善固执;没办法像旭海那样纯真无垢。
她只是面临两难时,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凡人。
尽吾恩自省时,好像看到何论才红着眼眶,怒不可遏,剑指师尊的身影-
"这就是你的选择?发誓同生共死的七圣贤,你亲如手足的师弟,都比不上你的温州百姓,比不上你的仁义大道?!"
"对不住。"
七圣贤唯剩顥苍君一人,最后终于连经天该也离开。
从小记忆伟岸高大的男子,那夜,悲伤抱着青瓷罐,缩在殿堂内哭得不能自己,像是个无依的孩子,这么让人怜悯,连发洩情绪都不敢让人知晓,北落师门是苍穹,天不能塌,顥苍君不能落泪。
她今生只见过那么一次,师尊的泪水,师叔的血,多么残忍,多么痛彻心扉,不过她知道,罪恶的根源,是那个阴谋家君天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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