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小吏费尽心力给他们排了顺序,要他们依次上船,他们也诺诺地应了。
晚上船有什么坏处?他们也曾经在帐篷里一边喝着寡淡无味的鱼汤,一边嘀嘀咕咕过。
晚上船自然就是今冬的小麦种不得了,但那些先进青徐的说不定也会遇到豪强掠了去当田客家奴呢……他们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那肯定是遍地邬堡的吧?咱们晚一点过去,说不定当地官员就反应过来了,就能给咱们安置得妥帖些……
这些自我安慰的话在此刻都变成了苍白无力的笑话!
他们要上船!他们向前涌着,挤不上大船就去挤小船!那已经在黄河两岸反复成千上百回的小船吃不住这许多人,立刻就有一艘进了水!可是船将要往下沉,还有人趟在水里,努力地抱着船舷,不肯放过!
“快下去!快下去!”
“这黄河滔滔!你让谁下去!”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有人在往船上挤,有人在维持秩序,有人扒着舷边的手被人狠狠地用脚踩,有人在涨水的黄河中翻滚浮沉了数次,便不见了。
当陆白赶到仓亭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惨绝人寰的画面,还有一个正在维持秩序,却狼狈至极的臧悦。
“快将船开去河对岸!”她竭尽全力地高声道,“不许船归!不许再放人上船!也不许留船在岸!”
臧悦在人群之中听见她这尖利的一声,不知所措地望向她,“陆校尉!这还有许多人没——”
“你再这样迟疑,一艘船也留不下!”陆白怒道,“甲士何在!”
那些船最终是都开走了,并且在这场大战期间,再也不能回来,其中甚至有两艘小渔船根本没能支撑到河对岸,它在河中心湍急的浪潮中颠簸了那么一下,就翻了。
连同船上的哭喊与哀鸣,一同翻滚着沉入浊浪之中。
那浑浊而气势凶猛的河水一点也不为刚刚享用的血食而满足,它似乎已经准备好享用更多的,无穷无尽的祭品。
岸边有人跪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人比前者机灵些,不仅跪着哭,而且抱着孩子,跪在臧悦和陆白的面前哭。
“将军!将军!我们都是好百姓!”她们这样哀求道,“求将军放我们进营躲避!”
“将军!”
“我们只有这一顶破帐篷,胡虏来时,如何抵挡啊!”
臧悦试探地看向陆白,陆白皱起了眉。
营寨不同于城池,所谓“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凡是城郭,自然有百姓居住生活的区域。
仓亭津这座营寨没有那么多人手来修,因此也就不足以容纳这许多百姓。更何况守军在城墙上战斗,她的士兵只能隔着栅栏和敌人战斗,将百姓和士兵放在一起,敌军一冲,百姓是一定要逃的,她怎么保证士兵不被裹挟着一起溃逃呢?
马蹄声似乎越来越近了,百姓们的哭声也越来越响了。
“不能放他们入营。”她最后还是说了这么一句。
“那,那令他们去范城……”
“范城与此地相距虽只有数里之遥,以他们的腿脚如何去得?途中必为胡虏所擒!若是未擒,那便是骞曼安心跟他们一同进城,如何能开城门!”
似乎每一条路都堵死了。
就在这一片凄厉的哭声中,在一片披头散发的妇孺中间,在这许多衣衫褴褛的东郡百姓面前,每一条生路都被堵死了。
“若留他们在浅滩上,必多死伤——”
“你……”陆白迟疑了一下,“你让他们用辎车在营南的浅滩上摆作一圈,以充拒马便是。”
这没有什么用,只作安慰罢了。
她毕竟不是她阿姊,想不出既能打胜仗,又能救下平民百姓的办法,她毕竟骨子里还流着那样冷酷而凶残的血!
可她话音刚落,臧悦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陆校尉,我有个办法。”
当步度根的骑兵来到这座营寨前时,箭塔上毫无意外地有人射了一轮箭。
每与汉人交锋,汉人总仗着兵甲精良,箭矢充足而选择这样的战术,因此那些骑兵警醒得很,见到箭雨袭来,立刻便做好避开的准备。
但比他们想象中还不争气的是,那箭并没有射到他们面前。
狐疑的骑兵又向前些,三百步,二百步,接近百步时,总算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营中那些弓手竟然都是女兵。
鲜卑人议事时亦听取妇人之言,自觉比汉家腐儒是要开明许多的……但这不是开玩笑吗!身强力壮者才能开强弓!才能为弓手!力气不到当的什么弓手啊!
几轮骑射过后,步度根终于决定两翼骑兵齐射,中间步兵持藤牌向前,身后民夫扛着长梯,准备攻营。
当鲜卑人的箭雨一轮又一轮地落下,似乎将那些女兵逼退,步兵也很快将要来到栅栏前时,突生变故——
有人举盾在前,有人架弩在后。
汉军擅用“腰引弩”,步度根也是知道的——寻常强弓手能开一二石弓,为数不多的勇士能开三石弓,而腰引弩因为是腰腿发力,最高可开八石弓!
但这种弩需要二人配合不说,无论装填、蓄力、瞄准、开弩,都是极其繁琐费力的,这东西最多也就射死最前排的士兵,然后总要五十步才能再装一矢,到时他的骑兵已经到营下了!
透过栅栏的缝隙,他似乎看见了有人在挥动令旗。
一声令下,那比箭更长、更沉、也更冷硬的矢集成了一排,向着不同方向猛地射出!
有战马嘶鸣,有骑兵摔下马,有举着盾牌的士兵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而那盾牌已为弩矢所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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