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缺德主义谋士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而凝重。
“在下承认,”他说,“雕虫小技,不合大人,牵招非赵括,袁绍亦是知兵之人。”
“但即使是这般雕虫小技,来日如何,亦未可知也。”
天气似乎转暖了些。
即使是再漫长的冬季也总有连续几个晴天,风渐渐停了,太阳晒在头顶,不觉就晒出了一些暖意。
……以及一些头油。
士兵们挠头的频率变高了。
挠完头,可能还会挠挠身子,自己挠不到的地方请别人来挠。
洗澡是越来越难了,附近有河流稍稍解冻,但想象中冰冷而清澈的河水打回来时,发现即使煮熟了也有若隐若无的臭味。
士兵们虽然不怎么在乎这股臭味,但用它洗过澡之后就很容易病倒,不过在持续了几天后,嚷嚷着要洗澡洗衣服的人也少了。
他们带着一身血回营,沉默地一头栽在冰冷的草席上,用看不出颜色的被褥将自己裹起来,像是只要盖上脑袋,黑暗就能将他们经历过的一切隔绝掉。
营中渐渐有病倒的士兵,陆悬鱼在强调不许随地便溺之外,还要求他们也不要再用没烧开的水洗澡,但收效甚微,因为他们守在一个巨大的露天坟场旁,受疫病困扰是不可避免的。
那些血肉渐渐与土地混为一体了,可是碎骨尚在,森森戳在地里,有一片片的寒鸦落在其上,阴沉沉地望着暮色的苍山,黯淡的军营。
军营里备了草药,但不多,通常只能供给军官,士兵如果病重的话也会分到一切。
大将军的中军帐是最让人羡慕的,虽然看着朴素,但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落。
有烧滚后放凉再拿来洗手洗脸用的净水,有装满木炭的火盆,有防治疫病的草药,甚至还有一些草药不是用来喝的,而是要放进香炉里点燃,让草药清冽的香气布满整个大帐。
但这种清冽的草药香很快被别的气味污染了。
有人抱着一摞册子走进来,很恭敬地放在中军案上,册子上散发出墨汁的臭味,渐渐蔓延开来。
“大将军,军需与功曹们已将各营清点完毕,工官亦正待命,请大将军验看名册。”
文吏声音很轻柔,像是很怕吵到她似的。
……清点什么呢?
……待什么命呢?
……哦,是民夫们又要连夜干活了。
柘城城中不可能塞进去四万人,尤其算上民夫与流民后,竟有近十万之众,因此城外营地需要大营套小营,扎于四边之营需要承担起警戒任务,随时准备迎击前来袭营的敌军,自然人数也必须完备。
但“完备”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工作。
——兵马消耗越来越严重,一座座军营就渐渐空出来了。
士兵们最初察觉不到,他们先是死了几个同营的熟人,而后是相熟的同乡,再然后是一个帐篷睡觉的兄弟。夏时觉得逼仄又狭窄的帐篷,此时逐渐空旷起来。
不仅帐篷空,营地也变得冷冷清清。
那些吹牛吵架大说大笑,再因为喧哗被军官追着打的情景都不见了,甚至连熟悉的军官都不剩几个。
有断腿断手等着归乡的士兵坐在帐门口,冷冷地看着他。
终于有那么一天,调令下来了,说这一营死伤过半,撤了吧。
这营的旗,这营的官,这营的兵,都撤了,合到别个营中就是。
士兵是不会反抗的,跟着令官离开这座空落落的大营时,心里虽然又苦又涩,却连一滴眼泪也哭出不出来。
他就这么重新走进一座拥挤的军营,再去寻一个拥挤的帐篷。
问题不大,他看了周围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心里可能还会升起一点希冀,只要与他们熟识了,一样也是同袍兄弟,一样也过的下去嘛。
他们都沉默得很,除了名字,不会同别人分享自己的故事与秘密,他们连吃饭时也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
他们也不会兴致勃勃地商量怎么能领了纸笔,去营外寻几个傻乎乎的百姓,用自己那并不熟练的笔替他们写几封家信,骗几个钱来,再换成一根铜簪,或是一条染过色的头巾,跑去寻自己很中意的那个小寡妇,含情脉脉地讲几句回来恨不得自打嘴巴的蠢话。
挨着他躺下的同袍们什么都不会说。
他们只会带着身上浓烈的臭味默默躺下,眼睛直直地盯着露出一点星光的帐顶。
帐篷里静得可怕,除了呼吸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
很快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某一天清晨,有焦斗声响起,惊醒那个士兵时,他忽然发现整座帐篷已经空了。
他很快又同营中其他老兵一起,被送去下一座营了。
但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没有持续很久。
又一个暮霭沈沈的傍晚,有人埋首在冰冷的营帐里许久,最后用那只长了冻疮的手拿住笔,在崭新的,写满这一营人名的册子上勾了一个圈。
彻底空出来的营越来越多,大营的布防就需要重新规划,重新布局。外面的壕沟辛辛苦苦挖的,想挪动是个大工程,不如将辎重营调换一下位置?无论怎么说,这方面大将军是行家,还是听听她的意见。
那本册子的墨迹未干,就同其他功曹清点完的册子,以及工官对营地布防的规划意见一起,被小吏抱在怀里,送去中军帐了。
那其中当然也有士兵们斩首杀敌的记录,袁绍的损失一直比她大,这是毋庸置疑的。
它们此刻压在大将军的中军案上,作为她功绩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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