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话,听我说。不要跟张续做爱,不要让他们知道你能够勃起射精。他们会杀了你,然后解剖研究。不要,雅纳。”
“不会的。”我咯咯笑。“命运已经告诉我了,我们的未来将是张续持刀杀我不成,反而误杀了你。我和他做爱,然后精尽人亡。”
“已经改变了。雅纳,你一旦知道了命运,命运就会改变。”
“什么?”
“只有两种办法可以改变这个结局,要么你能够放下,要么,你死。”
“我死了,一切就不会再演进下去?”
“所以你如果不能够放下,就必定会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和死于命,有什么区别么?”
“雅纳,不要死。”
“迟早的事。”
“不要和张续做爱。不要放弃。也不要放下。ANA,坚持下去,就和张续一直坚持抵抗一切、征服一切一样,不要放弃。”
“张榕……”
电话线忽然爆裂。
屏幕无端端出现一道长长裂痕。我只听到一片咝咝声响,再也不能和外界通话。
我隐约觉得,命运正在向我走来。不要和张续做爱么?我管什么死亡与否……张榕不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生存下去的本能远远不如毁灭自己的本能来的强烈。他们不配幸福,无法看透,永难超脱。
我不再有自杀寻死的勇气。但是我隐约知道,死亡曾是我唯一的自由。现今的我,连死亡的权力,也只剩下了听从和等待。
但是死,也夺不去我心中的爱。
哪怕这爱是欲,是执念,还是爱本身。爱本身是什么,谁又能看得清楚呢。
我从浴池中站起来。
对面的铜镜上薄雾凝结起来,又很快散去。我看见了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漂亮而英俊的脸,没有生气。单薄僵硬的身材,被一身的水珠修饰得梦幻完美。
头发留长了,超过了耳朵。我侧了侧头,眼睛转回去,看自己侧面的线条。那个过去的女子的侧影,一点一点在记忆里回来。我伸手捏住自己鼻尖,然后仰头,想象长发飘拂的感觉。往事一幕一幕冲击在我的眼眶底部。我难以抗拒地看到我的一生。平凡,卑微,怨殆。
父母离开我何其之早,我何其渴望着人世间的光明和温暖。但是我除了自己的身体一无所有。我被英文老师罚站在走廊上,那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一辈子都没可能说出一句完整像样的英文。然后我的后母虐待我,踢打我的下身,三指宽的皮带抽得我遍体鳞伤。
偶尔我居住在姑母家中,看着姑夫严厉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行事。我从型没有自己,我跟什么人说话,就有什么人的口气腔调,努力使得他们愉悦,至于自己的欢乐与否,我从来不曾放肆。一直忍,一直悄悄地变坏。我的处女身子交给了班上一个可爱的男生,但是没有流血。我忍着疼痛让他进入,他一点也不怜惜,凶猛抽插。我必须忍耐下去,直到解脱。然后,当那种近似爱的东西走来,我悄悄耳语,告诉他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他愕然而笑,叫我不要骗人,白费心机。
我无话可说,咬着自己的嘴唇。然后我同高年级的学长出去开房。我脱掉衣服忽然开始害怕,我想走回头路,我说不。但是他给了我一个耳光,他说婊子,怎么可以这个时候喊停。然后他挺进了我,再然后他给了我一瓶名牌香水。我终于知道,性爱可以令我得到些什么。于是我勾引了很多男人,老的,少的,爱我的,也许爱我的,终于,变成一个明码标价的妓女。终于的终于,在我第一次面对人生想要放弃的时候,当我面对我的第一个虐恋客人,我实在忍受不下去,却不知道除了忍受以外我还能做什么的时候,我看见了张续。她替我挡下这个客人,然后在客人最趾高气昂的时候,冷冷说,你他妈的有什么可得意的?老娘是个同性恋,老娘永远也不会在男人身上获得高潮。
然后我抱着她,她抱着我,我们接吻。
我们满身伤痕,互相抚慰,然后一道离开这家夜总会,去街上做了一对自由的同性恋妓女。
有些时候是出卖,有些时候是交付。
给出去的,怎么能够收回。
张续,你为何不爱我……为何讨厌我。
我将手刺向会阴。
∩怕的勃起让我全身颤抖。
我唯一的入口在后面,再后面一点点。我将手指探入我的后庭,我的肠壁。指甲令我自己疼痛。而扩张开的感觉却令我畅酣淋漓。我大声呻吟出来。
张续曾经骂我,说我是个无脑的女人。
我觉得自己的脑,一定是在两腿之间。我可以如此精准,如此简单地让自己快乐起来。张续,应该放下的是你。我们在一起做爱,一起去街上接客,然后一起老去,这是多么棒的人生。男人比女人强,便比女人强吧。念过大学的人比我们强,便比我们强吧。嫖客比妓女强,便比妓女强吧。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抱着你,你抱着我,我们相互安慰,这个世界便在我们之间那片方寸之地,孳生,成长,灭亡。
敲门声响起来。
没有。路上没有风,一丝也没有。路上没有生气,一点也没有。
我像是站在一个死了的地球上。
张榕,杀了张续。
张续死了。
张续死了。
张榕杀了他。
死了。
被杀了。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
秋陵的车子停在我旁边。“他们通知我来接你。你怎么了,小察?”
“张续是不是死了?”我开口,问。唇瓣上的皮裂开来,我用手去撕,发现都是血迹。
“你知道了啊?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据说是他的同居男朋友杀了他,只刺了一刀,一刀就刺破了心脏。我说小察啊,你千万不要走他们的路啊,同性恋都很可怕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我听不太到他在说什么。
车子向前开。景物在倒退。
“物在倒退,车子向前开。
我发现自己的思维迟钝。
“物飞快地倒退,我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要去做什么呢?
“小察?你怎么了?……你喜欢那个张续?……人都死了,你也别想了。不过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许去医院或者火葬场之类的地方知道吧?这事已经轰动全城了,你不要又搅进去。”
窗外似乎有鸟叫的声音。我看出去,树都郁郁葱葱的,鸟和花也很美丽。这个城市的郊县原来如此动人,如此天然适意。我傻傻地笑了。
一切都解脱了。
我爱的张续死了。
不爱我的张续死了。
讨厌我的张续死了。
和我竞争的张续死了。
想要征服男人的张续死了。
曾是女人的张续死了。
一个叫张续的人死了。
他死了。
她死了。
死了。
有什么不好吗?
那个坐在镜子前面绞掉沾着精液头发的张续,死了。那个大笑着拍下我撅屁股接客照片的张续,死了。那个拿皮带打我,不许我不戴套同客人做的张续,死了。那个拖我去医院,在我缝针时候紧紧抱着我的张续,死了。那个在夏天买貂,酷爱野生动物制品的张续,死了。那个嚣张跋扈,只许她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她的张续,死了。那个和我一起去买迷你裙腿比我长出一截还笑我身材差的张续,死了。那个忽然离开我,又忽然回来的张续,死了。那个短短头发站在舞台下面看我唱歌一闪而没的张续,死了。那个当着我的面和别人搂抱亲吻的张续,死了。那个插入我的张续,死了。那个被我插入的张续,死了。那个瞎了一只眼睛还无比从容冷静地张续,死了。
我记得和他一起唱的歌。不配相拥。爱到分离仍是爱。
乐句混乱地夹杂在我脑海里。
我轻轻哼唱。
秋陵回过头来赞。“小察,你唱歌越来越有味道了。”
人在,结束的一刻最清醒。
到底哭声笑声,本来都是一瞬间。你若停在我的路,你会否仍然是你。
〈清爱和恨有命。
张榕,你说的命运,来了。
它如何更改,我都认得它。
它如何更改,它都是命,都是我躲不开,得不到,避不了,也过不去的。
人不可以和天斗。
张续是人,有生,就有死。他现在不死,也终有一天会死。
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是一个没有张续的世界。就好像张续出现以前。
我是对的,张续,你知道吗,我是对的。
人要顺从天。
女人要顺从男人。
弱者要顺从强者。
卖的要顺从买的。
我是对的。
你错了。
张续,张续!
“停车。”我说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秋陵的额头上有汗流下来。他很害怕地看着我。
我的样子很可怕么?
我走下车,抬起头,看天。
“张——续——”我在闹市区向着天空喊。无数人停下来。无数人看我,认出我,指指点点。
我的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就好像在喊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人。
我直视着烈焰一样的阳光,眼前发黑,五色缭绕。
张续……
我最后一次喊你。
最后一次。
天空,沉默。
我的泪,却还是仰在眼底,流不下来。
(8)
我去监狱看张榕。
他看起来气色很不错。
“怎么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还好吧?”
他有意无意地避开我的眼睛,看着我身后阳光洒射的窗。
“宣判结果下来了。”他说。
“不是要到下个月才开庭么?”
“不是人世间的宣判,而是命运的宣判。”
“……啊?”我半懂不懂。“……那么,宣判了什么呢?”
“我受到了嘉奖。”
“啊?”怎么会。
“虽然我是个杀人凶手。但是从天道来说,我避免了不应该死亡的死亡,让命运回到了它该在的轨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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