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殿便是今日设宴之地,待太后移驾,秦缨这才得了功夫与李芳蕤说话。
未时过半,秋阳高悬,暖烘烘的金乌洒在连绵殿宇之上,越发彰显天家威严,含光殿在后宫以东,紧邻着上春池与沉香亭,众人跟着太后轿辇,一路行来只见丹桂鹅黄,秋菊盛放,还未近殿门,便听见一片丝竹舞乐之声。
忽然,李芳蕤拉了一把秦缨,“快看,谢大人——”
秦缨眉头微抬,随着李芳蕤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含光殿前,早就等候了一群文臣武将,在一群着紫、绯官袍配鱼袋的文臣之中,一袭玄色武袍的谢星阑显得格外夺目,他握剑而立,袍摆上的金色獬豸纹暗芒浮动,流光溢彩。
李芳蕤轻啧道,“谢大人好英武的身量!”
秦缨眯了迷眸子,李芳蕤又道:“他旁里那个,不是前日见过的那位大人吗?”
秦缨颔首,“是大理寺少卿方君然。”
李芳蕤撇撇嘴,“看他神色,不像来赴宴,倒像是来审案的,简直像个老夫子,我哥哥和赵世子也在,他们同在神策军,很有几分交情,不过那位赵世子眼高于顶,我不喜欢。”
李芳蕤说的是李云旗和赵望舒,秦缨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又看向了谢星阑,这时群臣发现了太后仪驾,也纷纷看来,谢星阑一眼看到了一群夫人小姐之间的秦缨,李芳蕤今日一袭红裙明艳耀目,反倒衬的秦缨雨后白荷一般。
二人四目相接一瞬,谢星阑随着重臣下跪行礼,他虽倾下身去,却知道秦缨目光仍在他身上,他心腔微荡,待起身之时,莫名觉出御花园中的丹桂甜香馥郁,沁人心脾。
太后到了殿外,很快贞元帝与皇后郑姝的仪驾亦翩然而至,跟着同来的,还有崔德妃、裴淑妃等后宫妃嫔,几位皇子公主亦紧随其后。
今日大宴,贞元帝戴通天冠,着十二章纹玄纁冕服,皇后郑姝一袭朱红凤纹钿钗礼衣,雍容华贵,颇有母仪天下之威仪,二人行在前,后面的德妃崔玉容与淑妃裴堇着吉服,亦是贵不可言,待太后与贞元帝在主位落座,皇后又领着宫妃们入座,群臣与女眷这才依次而入。
含光殿内布置的金碧交辉,锦绣奢华,虽是白日,亦点宝烛华灯,殿中宴席百桌,两侧珠帘曼垂,后有乐伶拨弄丝竹,左右又各设圆台,身段曼妙的舞姬正翩翩起舞。
中秋佳节,贞元帝先道了段祝祷之词,而后便吩咐开宴,只见青衣宫婢们鱼贯而入,醉蟹佳果与美味珍馐瞬时令殿中香飘四溢,不多时,又有宫侍将西凉蒲陶酒奉上,此等玉液琼浆非御赐难见,群臣皆高呼万岁。
宴过三旬,贞元帝令黄万福捧上了一副画卷来,他笑道:“诸位爱卿皆知,朕素来细前朝画圣丹青,就在昨日,朕得了一副墨宝,正好与爱卿们同赏。”
黄万福缓缓打开画卷,只见画上竟是百匹奔腾的骏马,礼部侍郎韦崇道:“这莫非是张万年的《百骏图》?传闻此画早已损毁,陛下这幅画工卓绝,百匹神骏各有姿态,栩栩如生,气势迫人,不像是仿画。”
贞元帝笑容一盛,“韦卿好眼力,不错,此画乃是流失在睦州的张大家真品,乃是段柘在南下途中寻到,正好赶在了中秋之前送到朕手中。”
郑太后本来意兴阑珊,一听此言眯了迷眸,前有郑钦送礼,后有段柘奉画,但贞元帝当着群臣如此,分明是要给段氏脸面,果然,贞元帝话音刚落,坐席中便响起了赞誉之声。
郑太后眼瞳越来越暗,待众人夸赞完了,才淡声道:“说起来,段柘和郑钦都被陛下派去南巡,右金吾卫又多有繁杂差事,安远侯可还应付得来?”
安远侯段宓忙道:“多谢太后娘娘关怀,尚且应付的来。”
郑太后目光一扫,看向了坐在郑明康身后的郑氏二公子郑炜,便道:“如今才八月中旬,他二人少说要腊月才能归来,还有近三月,右金吾卫却少了两位将军,安远侯怎敢说应付得来?依哀家之意,陛下要令安远侯多提携后辈才好。”
贞元帝握着酒盏的指节微微一收,他忽然道:“母后的意思朕明白——”
郑太后看向贞元帝,不晓得贞元帝明白了什么,这时贞元帝笑道:“此番卢国公之事朝野内外都已传遍,此等罪恶行径,若非今日揭发,来日不知还要如何霍乱朝纲,朕相信他们府上祸端,也给众臣敲了一记警钟,眼下虽未到年关,但朕明白,太后也觉得查办此案的谢爱卿有功,该给他擢升了——”
郑太后呼吸一窒,“哀家——”
郑太后哪有此意,郑钦虽在右金吾卫站稳了脚跟,但郑氏还有个郑炜不上不下,她本是想为郑炜寻一良机,却没想到贞元帝一口将话堵死,还要给谢星阑升官。
位次在中间的谢星阑听太后与皇帝斗法,却未想到话头忽然落在他身上,周围视线纷纷看过来,谢星阑眉头微蹙,这不能够吧?
“陛下圣明,太后娘娘圣明,微臣也正有意给谢钦使请功。”些微静默之后,安远侯段宓再度开了口,“此番查案乃是陛下亲命,谢钦使主办,谢钦使不但查清了十年前的旧案,还查到了卢氏贪腐之行,实在是居功至伟。”
郑太后噙着丝笑,落在膝头的手却微微攥紧,当着百多人的面,话已至此,她堂堂太后难道还能委屈功臣?但要如此轻巧地令皇帝和段宓顺意,却也不能够。
郑太后微微一笑,“段卿所言甚是,不过据哀家所知,此番查办此案的,除了谢大人之外,哀家的云阳也立了不小的功劳,谢大人,你说是不是?”
谢星阑沉声道:“正是如此。”
郑太后笑意加深,“既然陛下要擢升谢大人,那也不能委屈了云阳,云阳虽是女子,却有探案之才,陛下可不能因为她是姑娘,便厚此薄彼。”
秦缨安安稳稳坐在秦璋身边,正为谢星阑高兴,却没想到郑太后提了此言,殿内众人纷纷看来,贞元帝在主位上作难道:“朕也知道云阳立了功,朕正打算赏赐她珍奇宝玉——”
郑太后道:“奇珍宝玉临川侯府多得是。”
太后非要为难贞元帝,贞元帝当着重臣,果然面露难色,这时,一道着青袍的俊朗身影站了起来,却是方君然,他拱手道:“陛下,本朝虽无女子入朝为官之例,但云阳郡主极有才干,陛下何不给她一虚衔?既不违例,亦能令她有所施展,好解衙门难解之疑。”
贞元帝微微蹙眉,“何虚衔?”
方君然道:“微臣听闻宫中常设临时差遣,有专门去岭南采摘荔枝的荔枝使,有专门去江南采选美人的花鸟使,还有盐铁、丝绸、玉器等转运使,更微末些的,还有寻冰使、河鲜使,名目繁多,皆是以文牒做信物,并无实权,因此陛下不如给县主一个提刑使、或是司案使,能令她名正言顺与衙门办案又不逾越祖制,岂不齐美?”
秦缨眉头微扬,实在没想到这方君然竟能如此大胆进言,他所言的诸使者,大都是宫内太监担任,因办的是皇差,虽只有当项差事之权,却同样受人忌惮,自然,若那项差事办完了,文牒失了效,便也没了那份别权。
如今方君然将她与这些使者做比较,虽显得辱没了她,但唯有此法,才不会令朝官们有异议,秦缨一一扫视过去,果然一众文臣面色寻常,并不当回事。
贞元帝沉吟片刻,也颔首道:“倒不失为一法,母后觉得如何?”
太后并未打算给秦缨办案特权,但话已至此,总比赏赐珍玩玉石让皇帝难做,且命令是皇帝所下,朝臣便是有异议,也扯不到她身上,太后点头,“哀家亦觉甚好,于民于公皆有利处,也令云阳得了尊荣。”
贞元帝不想在此事上耽误太久,又觉一小小特使又能如何,当下拍板道:“既是如此,那朕便赐云阳玉印腰牌,封她为御前司案使,至于谢卿,擢升一等,封右金吾卫将军并龙翊卫指挥使——”
秦缨起身谢恩,谢星阑也跪地拜礼,周遭议论纷纷,谁也没想到今日中秋宫宴之上最惹人瞩目的不是那副《百骏图》,而是这云阳县主和谢钦察使。
云阳县主秦缨本就身份尊贵,一探案虚衔也不算什么,但谢星阑高升右金吾卫将军并龙翊卫指挥使,便格外令人深思了。
谢星阑出身江州谢氏,生父为曾经的翰林院编修谢正瑜,更有个曾任金吾卫上将军的养父,哪怕谢正则已死了十多年,但他的名头,还是令朝臣们心有忌惮,而这位谢星阑对贞元帝有救命之恩,今日又得龙翊卫指挥使之权,虽比不上崔氏、段氏,但可以想象,在不久的将来,谢氏就算难以重现谢正则当年独获圣宠的荣耀,也必将是崔氏、段氏之后的新一代权门。
卢氏下狱,谢氏起复,王朝之上,日日都上演着权力更迭。
贞元帝令二人起身,又命黄万福出去传话,立刻便有谕旨送往吏部,群臣们有举杯恭祝的,有面露忌畏的,亦有隔岸观火的,但放眼望去,再无人敢将对谢氏的不屑露在脸上,谢星阑与前来祝贺之人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宫宴又恢复了先前的其乐融融。
秦缨身边的夫人小姐们也纷纷向她祝贺,谁都没想到秦缨一介女子,竟能得陛下御赐之衔,朝臣们虽不当回事,但在女眷们眼中,这仍是极难得的尊荣,秦缨面上不显,心底却也十分感叹,莫说旁人没想到,便是她自己也未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啊。
落座后的谢星阑一脸泰然,但唯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底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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