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凤自打记事以来,就是全村最扬眉吐气的孩子,她爸是队长,她妈是妇女队长,走到哪儿都有大人往手里塞吃的,再夸几句她长得好之类的话。
小时候不懂事时,她在村子里转一圈儿,兜里就能塞得满满当当的回去,等长大懂事了,她就再也不要别家给的东西了。但天生的优越感还是一直存在的。
就比如此时,虽然爸妈不在,她给自己和弟弟做饭时,不小心被烧火棍燎了好几次头发,但此刻她大声的回答中还是透着止不住的骄傲。
有资格去公社开会的,全村可没有几个,除了他爸妈,也就会计能有资格跟着去了。
二凤和弟弟吃完饭,天已经半黑了,她估摸着爸妈应该快回来了,于是在厨房里给他们留了饭,又嘱咐弟弟就在门口玩,便回屋写作业去了。
这也是她骄傲的一点——全村的女娃没有几个上学的。很多跟她一样大的,上个二三年级就被家里大人叫回来帮着干家务了,只有她,因为她妈见识广,坚持让她念书,不要做个睁眼瞎。
二凤写了一会儿作业,就听见院里的大门响了,她喊了一声,“学武,天黑了,不要出去了。”
喊完后就听见弟弟在院子里回喊,“不是我,是爸妈回来了。”
二凤放下铅笔,惊喜的跑出屋去,果然见她爸妈回来了。
葛翠河拽着儿子的肩膀,一边帮他拍打屁股上的土,一边问道:“吃饭了没有?”
学武嫌疼,一边躲一边回道:“吃了,姐姐做的荞面疙瘩。”
二凤站在上房台阶上,说道:“锅里给你们留了饭。”
葛翠河抬头朝女儿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放开了手里的儿子,朝在厨房窗户下放自行车的丈夫说道:“闺女留了饭,吃完再擦车吧?”
王大庆摇摇头,道:“这车轮子金贵,我擦了再吃。”自行车是他们去年添的交通工具,就是为了去公社开会方便。
方圆几个村子,就他们家有一辆。王大庆平时用的很是珍惜,只舍得去公社开会时骑,不用的时候就当个宝贝似的放在厢房,风吹不上雨淋不着,骑了一年了,还是跟新的一样。
等他擦完车轮,进屋吃饭时,妻子已经快吃完了。
王大庆上了炕,端起碗‘呼噜呼噜’吃了几口,就听见妻子问道:“这此选举,你有把握没有?”
他道:“没啥大的问题,不过,有几家还是要再劝服一下。”
葛翠河所说的选举,正是生产队队长换届选举。今天公社开会,主要说的就是这个事。
北方和南方不同,北方的收成大多都在夏、秋两季,夏天收了麦子、胡麻等农作物,公社就会趁机开个年中总结大会,今年更是同时将队长换届提上了日程。
现今社会都讲究个民主,因此,生产队的领导换届,除了公社的意见,队上成员的投票也很重要。
王大庆这几年干的很得人心,已经连任了六年,今年他想要再连任,公社那边没啥大的问题,队里大多数人也是支持的,但总有那么几家蛊惑人心的刺头。要么是想取而代之,要么是算工分、分粮食时嫌分的少,没够的。
总之,每次选举,王大庆总要和队上的几个大小领导分头行动,安抚刺头,才能保证连任万无一失。
葛翠河说道:“你今年再上些心,不要大意。咱们本来就吃亏,靠天吃饭,老天爷不给面子,庄稼都比别的生产队薄上几分,要不是之前陈家坎骗婚的事,队上报案积极,公社领导给咱也算了功劳,这次你在公社可就要挨批评了。”
王大庆点点头,确实,这次真是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要不是因为这件事挣回来的面子,今年他们队上的收成在全公社垫了底,少不得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做公开检讨的。
“晚上我提两瓶好酒,再叫上大有和会计,到那几家再去走走。”
葛翠河点点头,喊趴在炕边上写作业的闺女到箱子里拿两瓶酒出来。
“对了,公社今天说的选妇女副队长的事,你是咋考虑的?”王大庆说完自己连任的事,突然又想起这件来。
葛翠河顿了顿,道:“这个事我回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我想向上面推举”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院子里突然响起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王队长?葛队长?人在不在?”
夫妻俩听见这声音,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无奈,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那人就已经进来了。
是村里的老李头,今年五十多岁,但因为常年劳作,整个人看上去比城里六十多的人还要老。
老李头抽着旱烟,一进来,就看见队长家两口子正在吃饭。
他憨笑道:“王队长,没有搅扰你们吧?”
“没有,没有,他李叔,快上炕坐。”葛翠河赶紧下炕,热情的迎接来人,又催促闺女,“去,给你李叔端一碗荞面疙瘩。他叔,还没有吃饭呢吧?”
“吃了,吃了,”老李头笑的憨厚,“不要搅扰孩子了。”
他说是这样说,但当二凤端了一碗荞面疙瘩进来时,他还是接了过来,碗搭到嘴边,‘呼噜呼噜’吃了几口,才说道:“家里已经吃过了,来找你们还是为了狗蛋儿的事”
“他叔,不急,你先吃,吃了再说。”王大庆放下手里的碗,脸色温和的看着他吃。
老李头家的事已经来找过他们不止一回了。王家两口子心里觉得不该自己管,之前就一直敷衍着,可这一回,两口子心里清楚,没有那么容易打发了。队长选举就在眼前,这时候不宜再得罪人。
一碗荞面疙瘩很快就见了底,老李头吃完后,非常珍惜的将碗底舔了一遍,直到舔的油光发亮,这才放下了碗筷,然后旧事重提。
“还是狗蛋儿的事情。葛队长,你是妇女队长,王队长,你是咱大伙儿的大家长,我家的事可就该你俩管啊。”
“他叔,话不是这样说的。”葛翠河尽量将语气放的和缓,“你看,当初队上就一个当兵的名额,你家哭死哭活要让狗蛋儿去,大伙儿看着你家确实困难,最后也做出了让步,名额给了狗蛋儿。可那当兵的地方是国家给分派的,咱们老百姓可没有权力挑选。”
“如今,你又说是因为狗蛋儿当兵的地方条件困难,导致娶不上媳妇儿,又让队上给解决。你说这让队上咋给你解决嘛?狗蛋儿上了部队,那就是部队上的人了,是国家的人了,队上是管不了的。”
“哎呀,葛队长,你咋净拿话糊弄我嘛?”老李头并不吃她这套,“我家狗蛋儿虽然上了部队,可他老子娘还是咱队上的人不是?我们想找儿媳妇,那就是要找你们给解决嘛。”
“他叔,如今是新社会了,早就不搞包办婚姻那一套了,你找我们,确实没啥用。”
王大庆说完,见老李头依旧不肯罢休,于是朝葛翠河使了个眼色,道:“我去找一趟大有,你再劝劝他叔吧。”
葛翠河知道轻重,不敢叫老李头耽误了正事,于是赶紧让王大庆揣着两瓶酒走了,她则继续听老李头的念叨,与他周旋。
劝了半天,老李头最终还是无功而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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