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顶子从来没听人说过,陌生的地方无疑。她问:“亮子里在哪个方向?离这儿多远?”
“远挠子(很远)!”
她相信距离也不近,视线内见不到村屯,天苍苍,野茫茫,亮子里附近没有这样宽阔的草原,采野韭菜的甸子根本没法同眼前的草甸子比,记得第一次同红杏上草甸子,她惊呼道:“妈呀!这么大的甸子啊!”
小顶子到过草甸子几次没有红杏那样惊讶,但也觉得草甸子大,没边没沿似的。见了眼前这个草甸子,觉得那块草甸子面积太小了。她问:“还有多远啊?”
“你看!”双口子朝远处指。
她眺望远方,草原同天相连的地方,水一样流动的雾气中沙坨隐约,说:“好像有沙坨子。”
“一马树。”
“一马树?”
双口子说绺子要回到叫一马树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去年夏天住过的土围子,黑话叫圈子、围子,他说:“那是子堂。”
子堂和甲子黑话都是家的意思,双口子说那儿是家没错,匪巢就是家。铁匠女儿心里的家在亮子里,前院是铁匠炉,呼哒呼哒拉风匣,丁当打铁声无比亲切……离家越来越远了,何时回家也不知道。
“爹到家了吗?”躺在窝棚里,小顶子想父亲想铁匠炉,郝大碗、红杏、山炮儿……“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
胡子至今还没说怎样处理自己,爹已经讲明胡子赎票的条件就是一场赌,输赢决定票去留,结果出来,爹赌输自己走不了,他也不能再来救,听任胡子发落。等待中,胡子突然挪窑,去哪里自己也不知道,即使爹营救来山里也找不到。
“小姐,什么东西响?”行进中,双口子望着她的马鞍问。
众胡子马驮着行李、刀枪、草料,小顶子什么都没有。铺盖由双口子带着,自己只有一个小布包,里边只一件东西——马灯,她拿着它,喜欢上它,夜晚它跟自己做伴,对它倾诉……她说:“马灯响。”
“带好它,大爷心上的东西。”双口子提醒道。
小顶子喜欢这盏马灯暗含爱屋及乌的意思,她心里明镜是大柜的东西,小心呵护它。她说:“大当家的没要回去他的马灯。”
“小姐喜欢,大爷知道。”
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羞涩感掠过心头,小顶子疾迅扫眼队伍前面,那面黑色斗篷旗子一样飘扬。天南星披着黑色斗篷,威风凛凛,他始终鞭马在先,四梁八柱簇拥左右,奔驰向前,犹如排山倒海之势。她问:“大当家的总是在前面?”
“什么?”
“我是说队伍出发,打仗……”
“当然,一马当先嘛!”
绺子的四梁八柱冲锋在前,前打后别,不然不配做四梁八柱,威望是砍杀出来的,危险时刻方显英雄本色。
“老是在前面,多危险啊!”她说。
“小姐,不死几回当得上大爷?”
胡子的话小顶子听来有些慷慨悲歌的味道。生死换来荣誉、成就、地位、权力,流贼草寇论功行封,立功要用鲜血换。她肃然起敬,心向天南星靠近一步。
四
没有不透风的墙,警察暗探弄清是天南星绺子绑了祁小姐,回警局向陶奎元报告:“陶局长,是天南星……”
天南星?陶奎元觉得有些陌生,尚不掌握该绺子情况。他问:“这个绺子压(藏身)哪里?”
“白狼山。”
三江胡子依照活动特点大体分为两类,山里和草原胡子,如果细划分还有两栖类——即在山里又在草原活动的。山里土匪和草原土匪明显区分,前者,夜伏昼出,原因是山里土匪有山寨,白天出去抢掠,夜晚龟缩老巢;后者则相反昼伏夜出,草原土匪藏在青纱帐内,白天不敢出来活动,晚间借着夜色掩护劫掠。无论是哪一种土匪官府、兵警都剿杀。因此,作为一地警方手上都有一份黑名单,记录匪绺的情况。县城在白狼山脚下,多受山匪之害,每任警察局长都肩负肃清匪患的重任。
“天南星绺子我们不掌握。”陶奎元说。
“是,来路不明。”暗探说。
不掌握就无法去清剿,警察局长思谋的不是消灭这绺土匪,关心的是被他们绑票的祁小姐。他说:“祁二秧子没张罗赎票?”
“也不清楚。”
“嗯,找祁二秧子。”陶奎元决定亲自出马,带上几名警察,骑上大马直奔祁家铁匠炉,从警察局到铁匠铺没几步路,步行完全可以。但是,骑马街上走才耀武扬威,警察局长出行造声势的需要,骑马,荷枪实弹的骑警保护。
“大碗,警察来了。”山炮儿跑到后院,铁匠铺今天维修没点炉,郝大碗在后院挑选废铁块儿,为明天打一批铁链子做准备,“在前院,你赶紧去看看。”
警察经常光顾铁匠铺,收费、检查卫生什么的,郝大碗问:“戴没戴白手套?(伪满警察跟日本主子学的戴白手套。有一首伪满民谣:坏水瓶子脖子长,溜须拍马丧天良。村公所里无职位,防疫班中去帮忙。白手套,拎马棒,进屋他先摸门框。手套沾灰就翻脸,打嘴巴,可劲晃,还得跪在砖头上。边打边骂不解恨,叫唤往嘴把灰扬。打这家,那家慌,人人称他坏水堂。坏得头上长疖子,脚下流脓坏水淌。(作者:郭凤山))”
“没有。”
“唔,没戴白手套?”郝大碗放下手里的活儿,不戴白手套的警察来有什么事,他问,“来了几个?”
“四五个。”山炮儿说像是官儿不小,佩戴肩章,挎洋刀,腰别小撸子。
郝大碗来到前院,他认得警察局长,给他的马钉过掌,恭敬地招呼:“陶局长,您来啦。”
“祁掌柜呢?”陶奎元问。
郝大碗应付道:“我们掌柜的出门办事。”
“啥时候走的呀?”
“今早上。”
“去了哪里?”
“四平街。”郝大碗说。
砰!警察局长拔出手枪朝炉子开了一枪,击起一片灰尘,他说:“你也跟着说谎,是不是不想打铁了?”
警察局长的话别不当话听,他要说不让你打铁,轰你出亮子里算是文明,编个理由将你投入监狱,或对日本宪兵说几句坏话,你恐怕小命不保。警察还有一个特权,抓你劳工,抓你浮浪(游手好闲),抓你……有种种理由抓你。郝大碗能不怕吗?他说:“陶局长,我们掌柜确实外出了,他说去四平街办事,就是这样对我们说的。”
“哼,去四平街,编得挺圆溜,祁掌柜进山以为我不知道。”陶奎元问,“祁家小姐被土匪绑去,他去赎票对吧?”
郝大碗大吃一惊,警察局长什么都知道了。但是不能说出实情,照掌柜嘱咐的讲,他说:“我们只是下人,掌柜家的事确实掺和不上。”
陶奎元想也许徒弟们真的不知情,他问:“祁掌柜的不在家,谁替他看摊儿?”
“我。”
“你叫啥名啊?”
“郝大碗。”
“哦,郝大碗。”警察局长瞥眼郝大碗的肚子,问,“你肯定能吃喝呀,大碗,叫这么个名字,还是能吃?”
“能吃,也能喝。”郝大碗承认道。
“噢,你又能吃又能喝,好啊,我们监狱的饭做多了,正愁没人吃,你去帮助吃吃怎么样。”陶奎元阴阳怪气道。
“陶局长……”郝大碗急忙央求别带走他,“我确实不知道,知道的都告诉局长。”
陶奎元吓唬一阵郝大碗,见他真的害怕了,本来也不是奔他来的,说:“郝大碗,你听着,有你们家掌柜的消息马上去告诉我。”
“哎,哎。”
“走,回局。”陶奎元一扬手,带人走了。
直到警察走没影儿,郝大碗说:“他们好像来抓掌柜。”
“像!”山炮儿说,“赶紧去给师傅送信儿,近几天千万别回来,在外面多猫(躲)些日子。”
郝大碗说:“我想想。”
五
祁二秧子二次进白狼山,他要去求天南星放了女儿,想到胡子大柜不会轻易放人那他也要去,放心不下见见女儿也好。这次进山,铁匠掌柜的心情与上次不同,觉得时间要长,甚至可能不回来了,于是他做了如下安排,将铁匠炉交给郝大碗,即使将来回来,自己也只做甩手掌柜不再掌钳,于是他叫来徒弟,说:“大碗,你学徒三年了吧?”
“是,师傅。”
“你该出徒了,可以独自掌锤啦。”
郝大碗蓦然紧张起来,师傅要赶自己走吗?宁可在祁家炉当一辈子徒弟,也不自己独立掌钳——另起炉灶,自己当掌柜,他说:“师傅我不走,跟着你干。”
“早一天晚一天,小燕总有出飞儿(雏鸟自己飞出打食)的时候。”祁二秧子鼓励徒弟自强自立,今天他不是赶走郝大碗,相反委以重任,他说,“大碗啊,我不是赶你走,而是让你做祁家炉掌钳的。”
“师傅您?”
“我老了拿不动钳子,你来掌钳。”祁二秧子目光中充满信任和希望,还有些什么东西掺杂在里边。
“大碗,今晚我主持你的出师仪式。”
“师傅,酒席该由我张罗……”郝大碗说,按学徒风俗,三年期满要出师拜谢师傅,准备一些礼品,叩头献纳。
“你还小,又没家没口……还是我张罗置办吧,大家在一起吃顿饭,我宣布一下祁家炉你掌钳。”祁二秧子说。
“师傅,你如同我的再生父母。”郝大碗感激,恳求道,“师傅,我在这里伴作几年都成。”
民间谚语:三年学徒,四年伴作。徒弟出师后为谢师帮工至少一年,多者三四年,然后自行开业。
“我不是说了吗,出师后你不是伴作而是掌钳,代我管理铺子。”祁二秧子说。
祁家炉共有师徒、杂工九个人,掌柜的置办了一桌酒菜,开席前祁二秧子带众徒弟跪在太上老君神像前烧香磕头,他说:“太上老祖在上,保佑我的徒弟大碗掌钳炉红火旺,生意兴隆。”
郝大碗虔诚,咣咣地磕头,嘴里嘟囔:保佑,保佑!
仪式上,遵照铁器活儿出师风俗,徒弟谢师,师傅回赠整套工具。祁二秧子将自己使用的锤子郑重其事地送给大碗,勉励的话变成授命词:“从今以后你就是祁家炉掌钳,好好干,大碗。”
“谢师傅!”郝大碗接过锤子,接过一种令人羡慕的权力。
拜完祖师爷,郝大碗说:“师傅,我去给师母磕个头。”
“嗯,磕吧!”祁二秧子准许道。
李小脚遗像前,郝大碗头磕得比给祖师爷磕得响,声音嘶哑眼角湿润道:“师娘,大碗给你磕头了……”
酒桌上徒弟纷纷给祁二秧子敬酒,大家都没少喝。
“大家今后听大碗的。”祁二秧子对众徒弟道。
郝大碗成为祁家炉掌钳的夜晚,他激动得怎么也睡不着觉,那把锤子摆在炕头。几次伸手去摩挲老红色油亮的枣木锤把感觉特好……来亮子里之初可不是来握锤把,本意是握赌具木头牌九,三年里彻底改变了初衷,仇恨原来也可以稀释——掌柜的一家人感化了他,渐渐地仇恨雾一样由浓变淡,最后消尽。接踵而至的是愧疚,几次想对有恩于己的铁匠夫妇讲明一件事,师母死去没机会了,还有师傅……他走出屋,在院子里碰上祁二秧子,说:“师傅。”
“还没睡,大碗?”
“师傅,我有话对师傅说。”
“噢,讲吧。”
他们俩坐在废铁堆上,郝大碗说:“师傅,我对不起你,有件事实在憋不住,想说出来。”
祁二秧子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卷支纸烟抽上,说:“那件事还有说的必要吗?”
郝大碗惊愕,难道师傅知道了,他问:“师傅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祁二秧子深吸一口烟,半天才吐出来,说,“你爹糊涂你不糊涂。”
四平街灯笼铺老板郝裂瓜——原指长得不周正,歪瓜裂枣——是他的绰号,他在赌桌上输尽家财,提上最后一盏灯笼同赌爷祁二秧子进行最后一次赌,连灯笼也输掉了,一股火攻心造成偏瘫,说话吐字不清,他对大碗说:你去替爹报仇!郝大碗问:咋报?当爹的说:随便你。郝大碗被逼来到三江县城寻仇,找到祁家炉后见到铁匠炉和锤子,仇恨一步步后退。到后来,竟然没有了仇恨。
“一开始,我打听清楚你的来历,原想赶走你。”祁二秧子开诚布公地说出实情,“你要感谢,真要感谢你师娘,是她坚持留下你。”
“我大碗不能恩将仇报。”
“你师娘也是这样看你的,说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没看错。”祁二秧子说。
“师傅,见到你们一家人,我觉得我没必要报仇了。”郝大碗说,善良改变了他的命运,祁二秧子最信任他,出师晋为掌钳的,把铺子完全交给他,“师傅,我给你养老送终。”
“好,好啊!”
养老送终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只有儿女有权这样说。此时祁二秧子能够接受徒弟的说法。如果在土匪大柜和警察局长及郝大碗三人中招一个女婿给自己养老送终,他当然要选郝大碗。可是,身陷匪巢小顶子的命运很难说,谁知天南星会将她怎么样。
“师傅,一定带小姐回来呀!”
祁二秧子心里说,傻徒弟啊,难道我不想带闺女回来?可是带得回来吗?他说:“大碗,我去山里,你在家……”叮嘱徒弟怎么做。
警察找上门来,郝大碗没想好去不去山里告诉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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