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远秋一觉醒来,她还能听到哐哧哐哧的风箱声,这让她有些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此刻,整个幽暗的窑里已经完全充溢起了奇异的、幽幽的香气。她原来是在这种香气睡过去的,看来外在的美丽和直接散发的奇香很容易让一个人在迷幻中失去方向,而不再去做深入地分析和判断。
此刻,朵儿还坐在灶间拉风箱,她的身体还保持着昨晚那个固定的姿势。她知道朵儿已经拉了整整一天一夜了。舒远秋忘记了昨天夜里自己是怎么睡去的,只记得当时朵儿就坐在灶间像这样拉着风箱,破烂笨重的风箱发出巨大的声响,就像是一位患了哮喘的老太婆,她当时还想,自己再过几年,是不是也和这风箱一样了呢。她原打算是合会儿眼后,是要过去替换会朵儿的,却没想到不由自主就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到了天亮。她觉得自己很少这么睡过了,从前一直以为俞飞鹰会在她熟睡的时候突然回来,推开门站在她的炕头前。就像在山里的那些日子,她一觉醒来俞飞鹰就坐在旁边看着她。这些年,她一直睡不实在,她怕自己醒不来,让俞飞鹰等。俞飞鹰随部队离去的背影铭刻在她的脑海里,甚至开始要冲淡碎娃在她脑子里的影子,特别是看到了林中秋之后,她是那么渴望俞飞鹰突然回来。所以她的睡眠里也有了等待的成分。而昨晚,她却疲惫极了,也许是白天的劳作,也许这香气的浸润,她好久没有如此深沉、如此酣然的睡眠了。这些年里,她几乎一直处在半睡半醒之中。俞飞鹰不在了,他永远不会突然站在她的炕边上了。最近以来,她没有了期待,没有了牵挂,只有劳作的累和心灵的伤。而劳作的苦累却能让人极度麻木,从而掩埋掉一个人深深的悲伤。
说累,那是真的累,每天她在地里领着马春生雇来的人用小刀收刮白色的浆液,收工后从地里回来,手臂、胳膊腕子、甚至半边脖子都僵僵的,一双手像是抽了筋,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住。曹子轩说,马春生做什么就让他去做,而且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尽力地加入进去,这样才能让马春生更加信任她。她这样做了,但是在她心里面很是替像朵儿这样辛苦劳作的人叫冤。自己呢,是为了一种信仰,就像俞飞鹰,所以没有什么冤不冤的,而这些不知情的可怜人,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精心熬制的这些东西出了风岭塬就会化为灰烬,不复存在。曹子轩说,这样做是他向组织建议的,把成品烟土带出鬼愁关,在交易运输的途中一举拿下,全部销毁,一方面神不知鬼不觉,另一方面主要是为了保全她,让她可以继续留下来完成摸底的任务。
舒远秋为此深深感激着曹子轩,也决心不辜负她的关爱。所以她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看似毫无意义的工作当中。她写了一首诗,时常读给她自己一个人听:辛苦遭逢事未全,悲民悲国不悲身。此身愿为山河碎,一寸丹心共月明。这不,刚才在睡梦里,她还像是感觉自己仍然躬身站在田地里,那些白色的、奶汁一样的浆液顺着她的视线铺天盖地漫流而来,完全将她的全身都淹没了。那些干活的人一边干活一边发着议论,说大烟的香气能醉死人哩!这些烟赚的钱一辈子都使唤不完。听到这话,她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叹息。
当地里的活完了开始室内的工作时,马春生就在窑道口贴上了一张红纸,上写:“因本店有事,将停止纳客十天,请来客自便”,并用土坯将窑道塞住,还在外面悬上一个雷管,使陌生人望而生畏,不敢逾越半步。舒远秋知道,马春生的做法并不多余。脚骡店客人南来北往,人多嘴杂,万一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人都说马春生有匪气,她知道对付这号人要以匪治匪,因为有樱桃沟的经历,再加上一段牢狱生活,她觉得自己也不知不觉变得少了些读书人的文雅,而添了些粗鲁气,至少在表面上她和他们融在了一起。她知道像自己这样四处漂泊,既要保护自己,还要出动出击,去应对各种复杂的环境。在具体的环境面前,要么环境扼杀你,一点点改造你自己,要么你拒绝环境,独自远远地逃开。而对于她,只能选择前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特别是当她由一叶浮萍成为一个有组织的人之后,这就显得更加重要。听说马春生和曹子轩曾有八拜之交,两人还喝过血酒。记得刚刚出狱时,瘦弱不堪的她坐着一辆八个大胶带轮子的马车来到春生脚骡店,马春生听明来意,当即向曹子轩表了态,“大哥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没说的。”曹子轩说:“她虽然孤苦伶仃,也好歹算一口人,跟你争口饭的事我也不落忍。我不会让你白操心。而且人在这里也不必要闲呆着。人都说你有大生意,不妨让我们给你跑跑腿什么的,生意发了,你吃肉我们有汤喝就行。”马春生听罢哈哈大笑,有福同享,有财大家发,好啊好啊。
马春生嘴上说得海里海气,却并不把她当回事。舒远秋知道,作为道上的人物,他什么人没见过呢。没有过人之处,他永远不会把你放在眼里,自己充其量只是个到人家门上来的讨饭者而已。正如她预料的一样,马春生根本不可能让她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尤其对于那块烟地,对她更是讳莫如深。在她刚来的时候,他们在她面前故意讲一些下流的故事,故意光着脊梁,在她面前蹭来蹭去,还逼着她喝大碗酒,吃半生不熟的羊腿。她没有向曹子轩诉说这一切,残酷的现实磨练了她,褪尽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怨妇心态。她在琢磨着如何来靠自己改变这种处境,赢得自己在脚骡店的主动权和话语权。
终于,机会来了,那是一个火苗跳动的夜晚,马春生照例陪着几个客人喝酒。大窑里飘满了兔肉和山野鸡的香味。席到中途,马春生才感到来的都是几个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一个号称“二爷”的马刀脸老头,他借着酒劲十分霸道地表明来意,“我们兄弟四个今个一不是住店,二不是赶路,实话说吧,我们是红帮的人,张大爷派我们来接管脚骡店。”“二爷”话说完,便把手里拿着的一把刀咬在了嘴里。马春生深知江湖险恶,也早有所闻红帮张登荣大爷的威名。他心中虽有怒火却一点不敢发作。于是强装笑脸,端起一大碗酒说:“几位兄长怎么不早说?久闻大爷、二爷大名,准备登门拜过‘码头’,只恐在下卑贱,大爷不肯相见。有劳二爷亲自登门,兄弟在这里有礼了。”二爷哈哈笑过,脸上的笑纹突然收敛,一把掀翻了炕桌,说:“少他娘的来这一套!我先给你讲一讲本帮的规矩!什么叫三刀子六窟窿,什么叫刀刀穿透?”二爷说着将那把刀子扔到了炕头上,“自罚吧?罚过之后,我带你去见大爷。”这时候,舒远秋、大刘都闻声而来,连哑巴安堂都立在了门口。舒远秋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再说。马春生僵住了,他知道所谓的“三刀子六窟窿”就是犯规者自刺小腿肚子三刀,要刀刀穿透。他知道自己遇到了死对头,看来此劫难逃,于是心中暗自叫苦。他想,不刺吧,被人耻笑,刺吧,也未必能保住脚骡店,难免落个陪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二爷见他沉默不语,就说:“怎么样?罚吧!不然——”二爷说着从火盆里抽出一根哔啵燃烧的松股,“不然的话,我让你的脚骡店葬身火海,变成阎罗店,那时候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话音刚落,三个人都站起来,目光逼视着马春生。二爷手里的松股正在无情地燃烧,火焰映照着二爷那张扭曲的马刀脸,“我数一、二、三,你如果再不动手,我就要点着你的炕席。一、二——”
“慢着!”舒远秋突然走到了炕跟前。
在座的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已经从炕头上捡起了那把刀子,“二爷执法如山,让人佩服。南北两道原、瑞河两道川,哪一块地方不是张大爷的地盘?只怪我儿糊涂,犯了大爷的规矩,理应受罚。只是罚过之后,请二爷在张大爷面前多多美言,并转送贴子,就说我等愿意投到贵帮门下,任凭大爷、二爷使唤,让我们替大爷、二爷经营这脚骡店,保证大爷、二爷财源广进,不知二爷意下如何?”
二爷那张马刀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这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他望望舒远秋,望望马春生,半晌才说:“这个自然。自然,你是,是他妈?……”
“二爷,孩儿是娘身上的心头肉,我能忍心看着他遭受皮肉之苦?儿犯了规矩,也是当妈的管教疏漏,我甘心情愿替他代过,请二爷明鉴。”舒远秋说着撩起了裤腿,露出了白皙的腿肚子。她把腿抬起来,搁在了炕沿上。
“你?”马春生惊叫了一声,话音未落,舒远秋手中的刀子已经刺进了肉里,鲜血顿时如注,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她咬着嘴唇,一把抽出刀子,又一下刺进了肉里。
“好!”二爷恍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喊了一声,“最后一刀!”
马春生扑上去,要拉她。舒远秋望了望他,眼睛里透出一股威严和坚毅,“别怕,没事的。我这一把老骨头肉少,好扎。”说话间,又一刀刺进了肉里,血像红色的小蛇一样在她白腴的小腿上缠绕,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腥甜的血气弥漫在窑里。马春生看到舒远秋闭上眼睛,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他再也抑制不住羞愧、感激和冲动,扑上去紧紧抱住了舒远秋的身体。
就这样,马春生拜到了张登荣的门下。张登荣的红帮在马大元的部队里,也有不少门徒。有了张大爷的庇护,马春生保住了一方平安,脚骡店的生意才越来越红火。马春生从此对舒远秋言听计从,真正把舒远秋当做了自己的亲娘。后来的日子里,他一直不停地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每次问后都要低了头补充一句,就算你不刺那三刀,我还是要刺的。你替我刺了,这我实在担不起。舒远秋回答,谁刺都一样,都是为了脚骡店,以后别想这事了,已经过去了。
对于种罂粟之事,马春生不仅对她,最后连曹子轩也不隐瞒了。他说:“不瞒你说,我是为着一口气,谁让我马春生世世代代受穷呢?这事还要从我跟朵儿的婚事说起。”那个晚上,马春生喝了些酒,有些兴奋,说他睡不着,想跟她掏一掏心窝子。所以当马春生给舒远秋讲了一个故事之后,勾起了舒远秋的心事,于是作为回报,也给马春生讲了一个故事。没想到那晚两个人讲着讲着都流了泪,都动了情,能够分享彼此心事的人无疑关系又走近了一步,彼此更懂了一些。
舒远秋说,这些话在她心里藏了几十年,“你说女人是不是死心眼?总觉得真心付出了,一辈子都牵挂在心里。当年信誓旦旦的他,如今却是娇妻美眷,拥娇抱玉。她和他永远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这也许就是她的命。如今经了许多世事,吃了千般苦,才觉得从小父母给她说的女人的福和命全都掌握在男人手里的话是不对的,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马春生说朵儿是风岭塬一个寡妇的独女,因为苦日子过不下去了就说给了邻村的他。朵儿妈一心指望着他家的帮衬。他给朵儿许下了进马家门时缝一身漂亮的稠缎袄袄的诺言。不料他家连遭变故,先是爹病故,接着母亲跳崖。朵儿妈眼看无望,竟毁了亲,把朵儿说给了马大元的副官。马春生说那兵就那么甩下一些银票把朵儿抢走了。她的母亲却抱着银票又哭又笑。
舒远秋说有个大户小姐叫书眉,看上了他们家穷得没有名字没有姓的放羊娃“碎娃”。书眉为了他抛家弃舍,四处流浪,孑然一身度过了多少年。
马春生说朵儿逃出了军营,跑回了家。而村里人不肯接纳她。族长说,朵儿已不是黄花闺女,他们村不能收留。朵儿妈死活不肯开门,一任朵儿在门外嚎啕痛哭。朵儿来找他,族人说风岭塬不留破了身的女子,不娶人家的媳妇。马春生说,我不想要朵儿了,她会给我们家族带来耻辱的。他想起父亲临死时说,一门亲定的家里连遭变故,那女人肯定是个灾星,乘早另做打算。
舒远秋说她的“碎娃”已永远不在,另一个自称“碎娃”的人来找她。那是一个大财东。
马春生说朵儿报复他,去了他的仇人马蛟家作丫环。听说还要做妾,那可是和他马春生定过亲的女人呀!马蛟是谁?是逼死他娘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一时气愤找上门去,竟然被马蛟家的狼狗抓伤了胸脯。朵儿捎话给他,说朵儿早已不是马家人,和你马春生也无甚瓜葛,她在马蛟府上过得很平静,四奶奶是个好人,让她有穿不完的绸缎袄袄。
舒远秋说他的出现让她感到自己在心灵深处竟然还想着他。尽管自己一遍一遍说,忘记他,他们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想起那永远无法抹去的一幕,他给她短暂的快乐就这样影响了她的一生。“花非花,雾非雾,”她唱了一句,湿湿的声音难以名状。
马春生说风岭塬的人晚晚听到山谷里的狼嚎。那是风岭塬的汉子在发泄他的仇恨。人们说让人睡了的媳妇,全当扔了一双烂鞋。他却抚摸着自己满是血痕的胸脯,大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舒远秋在听了朵儿悲惨的哭诉之后,突然觉得整个脚骡店里充满了陈腐的霉味和血腥味,而马春生就是罪魁祸首,就是一个土匪。随着春生脚骡店的兴旺发达,他惨淡经营、偷偷摸摸种起了大烟,没有想到几年下来,他马春生几乎是一夜暴富。
“我能猜测,你是大发了。民间传说你赚的钱能买一辆汽车。人们甚至流传着一句话:宁坐春生脚骡店,不坐某某县。那意思是你马春生在人们的心目中比县长还美气哩。我想,那还是因为你有了钱。能告诉我,这一切是真的吗?”舒远秋见时机成熟,便直奔主题。
马春生不由哈哈大笑,“如今的我在鬼愁关大小也是个人物,连马蛟这个昔日仇人也登门求和,重新择地起坟厚葬了我的父母,又吹吹打打地过了三天白事,还亲自将朵儿作为见面礼交还于我。你说的不错,这一切不是因为我的脚骡店,而是因为我有钱了,而且是大钱,将来呢,我还要用这些钱修一处宅院,娶三房女人。哈哈哈!”
“朵儿,你胖了。”马春生记得当朵儿站在他面前时他就这样淡淡地说。朵儿抱住了他的腿,说我在心里一直念着你,到现在我还是清白的。马春生没有动,说:“你走吧。”朵儿却褪了她的衣裤,痛哭流涕,“不信,你来看!春生哥,朵儿一直为你留着。你不要撵我,从今往后,我一心侍奉你。我不要绸缎绵袄,只要你,只要你就够了……”马春生却一声咆哮,让狼尾巴大刘把她拖了出去。
就在马春生回窑的工夫,他听到了一声尖叫……马春生跑进堂窑,却见狼尾巴大刘赤着下身,兴奋地狂喊着,朵儿光着身子蜷在炕垴,炕上有一滩怵目的血。马春生一拳过去,大刘的一颗门牙飞向了窑顶。当夜,马春生喝得昏天黑地,他越墙跳进了马蛟的院子,闯进马蛟四太太的屋里,把这个马蛟最亲近的女人干了个底朝天。
从此,脚骡店里多了一孔神秘的小窑,小窑里多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女人。马春生说他让她走,自己去寻活路,是她自己不肯的。他越来越觉得父亲临死时说的话没错,她就是灾星。是马蛟送给她的一颗炸弹。这个炸弹会带给脚骡店无穷的灾祸。马春生说:“我听大刘说,朵儿真的是清白的。是我毁了她。但是这个女人是个灾星,她会让脚骡店永无宁日的。”
舒远秋说:“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胆小如鼠,竟会害怕什么莫须有的‘灾星’?我问你,朵儿关在小窑里这么长时间对你带来了什么灾难?难道一孔窑就能关住一颗‘灾星’吗?我看你对她还是有感情的,只是你太爱面子,就好比是煮熟的鸭子,心烂嘴不烂。你把她折磨到这种地步,竟然没有勇气承担她的一生。马春生,红帮你怕,灾星你怕,告诉我你还怕什么?好让我来再给你帮忙!”
马春生一时满面通红,无言以对。
那孔小窑里一扇仅有的小窗被马春生用木板钉死,关了门就完全陷在了一片黑暗中。当舒远秋走进那间小窑时,却发现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朵儿竟连一双袜子都没有穿。舒远秋借口给她找绵袜,在窑里四处查看,关注这孔神秘的小窑已经很久了,今天她终于发现了窑壁一侧一块土的颜色明显不同于其它地方。
舒远秋下了炕,来到灶间。她看到朵儿正按照马春生的指点要领在小铁锅里熬炼加工那些浆液。朵儿见她进来,说,闻惯了味道,人都像精神了似的。舒远秋说,别看它味道香,花开得漂亮,才是个魔鬼呢。多少人因它家破人亡,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们可别碰它。朵儿看了一眼马春生。马春生面无表情。舒远秋看见他俩都忙着,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就拎了一把圆头锹悄悄摸进了那孔小窑……这天晚上,舒远秋陪着朵儿住在了那孔窑里。朵儿蹲在一堆干草上,仰起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说,干娘,我是个贱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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