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远秋说:“小时候大哥一直给我说,人无贵贱。也许是听了大哥太多的话,我才背叛了舒家,被世人们称为是舒家的羞耻。过了半辈子,回头再想那些事情,就像做梦一样。我能看出不管我走到哪里,人们的眼里流露出的那种深深的鄙视、怜悯和探询一直尾随着我。女人和男人不一样,没有婚姻,就像个怪物……啥会让一个人变得又傻又痴?是爱一个人,是对一个人真真实实的爱。你为他马春生吃尽了苦头,他该醒悟了。”
“你说的真好,但是春生他会原谅我吗?”朵儿依然一脸愁苦。
“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会。”舒远秋忽然扭过头,转了话题,“你这窑里埋着不少东西,你知道吗?”
朵儿被她的表情弄得有点怕,她摇摇头说,今天我看见那里的土有人挖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答应我,别告诉别人有人动过。”
“嗯。”
舒远秋带着朵儿走在瑞川县城街道里的时候,舒远秋感到自己像是从一个与世隔绝的大峡谷中走出来。一旦走出来,马上感到自己像是另外一个星球的人,眼前的人、眼前的物都是那么地陌生,而自己走在这样的街上显得有些异样,四肢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对。鬼愁关真是一个让人窒息的地方,而自己竟然在这种地方呆了这么多年。朵儿更像是几辈子没见过人了,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对什么都充满了新鲜和好奇。她们两个一人头上包了一个灰头巾,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多。舒远秋对朵儿说,等事办完了,她要带她去集市上挑绸缎,缝那种大花子的最漂亮最美丽的绸缎袄袄,马春生专门给了钱,说一定要挑最好的。朵儿低着头,脸上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甜蜜。
是“元兴隆”药店的伙计小韩子捎话让舒远秋尽快来一趟的。舒远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走进熟悉的“元兴隆”药店,柏治林就把她叫进了里间,“你是怎么搞的?”柏治林一脸怒色,“你自己做不了,你能不能汇报上级?”
舒远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迎头一棍,让她毫无思想准备,她一脸无辜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对大烟地的坚决取缔是我们取得老百姓信任的关键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就没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你如今也是一名共产党员了,应该明白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做好每一件事都是对你的考验,而你,从下种到成熟一直到加工成功,你为什么听之任之,坐视不管?甚至,我听说,你还参与其中,助纣为虐?你说你还像一名共产党员吗?你的问题我要专题向上级反映,你要随时准备接受处分!”柏治林狠狠地拍了桌子。
舒远秋终于知道了那一批加工好的烟土并没有被截住销毁,而是流失到瑞川县城了。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又对于柏治林对她的无名火感觉很委屈,运输途中的失手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一不是组织者,二不是参与者,充其量只是个知情者而已。柏治林看她一言不发,态度就稍微缓和了些,“你没经验,这我理解,幸好不是在战场上,不然会以牺牲同志为代价的。你也不想想,等加工后再销毁,地还在,不是隐患还在?我们要从根子上解决问题,错过一步就会错失良机,酿成大祸!好了,不说了,先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趟方老汉的坟上。”
柏治林和舒远秋刚出了“元兴隆”药店,突然被前面一群人阻碍了道路。舒远秋和朵儿不约而同地看到了一股青烟升腾而上,在蓝天上散开。她们紧走了几步,从人群中挤进去,却见一座土楼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火借风势,哔哔啵啵的声音充分表明这火已经无法阻止,这楼分明已是风中残烛。舒远秋和朵儿站了一会儿,就已经被烤得脸颊发烫了。她们看到一个黑脸瘦高个子的人正拼命拉住一个挣扎着力图扑向那火光的年轻人。那个瘦高个儿被拉得双脚在地上磨出了一道土壕,他头上的汗已经流成了水,那个年轻人疯了似的用牙齿咬那双拉他的双手,用脚踢他的双腿。瘦高个的双手上虽然已是血迹斑斑,但他还是牢牢地抓住年轻人的衣服,衣服袖子已经扯开了。舒远秋听到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议论着:“听说是那个婊子点着了‘花满楼’的”。
“听说这小子和那那婊子混出感情了,非那婊子不娶。你瞧,死活都要奔那婊子去。”
“林中秋以德贤闻名乡里,想不到竟出此逆子。”
“所以林中秋自觉脸上无光,让他的下人来收拾这个摊场。可怜这个老奴才,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倒白白挨一顿打”。
“……”
舒远秋从人们的议论中听出这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林中秋的儿子,不知怎么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柏治林在一旁告诉她,林中秋的大儿子不知怎么迷上了“花满楼”有名的女子梅娘,并因为梅娘传染了很严重的花柳病。林中秋先后差管家林双锁和农头来让他给少爷看病。每次病情略有好转,少爷就要往“花满楼”跑。梅娘闭门不见,林少爷就在街上乱喊乱叫一晚上,弄得乌烟瘴气。
“唉,这林少爷从此可让林中秋威名扫地了。”柏治林流露出对林中秋的一丝惋惜来,“好在梅娘自知做孽,就一把火烧了花满楼,与楼同归于尽。梅娘也是个苦命的女子,也是为生活所迫,被逼到了这个份上的。”
不知怎么地,舒远秋头顶满天星光走向城外的时候,思绪纷飞,她在心里说:林中秋啊,林中秋,你是怎么搞的?你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了,你是不是儿女成群已经管不过来了,他们是不是和雨晴一样只是你一时投欢所生而你没有一点作父亲的责任?她不由自主在心里追问起来,仿佛林中秋就站在她的身边。她突然想知道林中秋的少爷现在到哪里去了?这个孩子是雨晴的弟弟,他们的身上流着同一个男人的血脉。但是很快,她又为自己的想法暗生自嘲。林中秋是谁?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儿子又与你何干?自己难道忘了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了吗?舒远秋,她是舒畅的女儿,尽管舒家会清理门户,但是谁也无法抹去她身体中流淌的舒家的血脉。远秋,远离林中秋,远离林中秋,永远的远离,永远……方老汉的坟离城不远,柏治林带着她来到城郊的一片麦地里。她看到一抔土堆坟前树立了一块很大的碑子,上面记载了方老汉行医多年高尚的医德和扶弱济困、救死扶伤的事迹,碑子的上面还刻了松鹤延年的图案。她惊异地发现在碑文的落款上,除了写着“弟子柏治林”外,还赫然写着“女儿书眉”和“孙女雨晴”的字样。舒远秋感动了,她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双眼含泪,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柏治林这位有心人。
十年了,坟头上已是荒草萋萋。舒远秋不由双膝落地,深深地为安息在这里的方老汉磕了一个头。
舒远秋和柏治林往回走的时候,在一条玉米掩映的阡陌上迎面碰到了一个小媳妇。她挎着一个碎花包袱,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当她与他们擦肩而过时,舒远秋不禁回头去望她的背影。
“是雨晴。”柏治林突然说,“是她,她这是去给爷爷上坟。”
舒远秋的心猛地一紧。柏治林的话让她一下子感觉的到这个擦肩而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虽然骨肉分离却依然血脉相通的女儿雨晴啊。她刚要扑上去,柏治林一把拉住了她,书眉,别动。
这时候舒远秋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啊,雨晴现在不仅仅是她的女儿,她还是国民党原县长的小老婆。在一切都不明了的情况下,她是不能贸然上前相认的。想到这里,她的心一阵阵作痛。她望着柏治林说,我的孩子,我都没认出,倒是你先认出的。
细心的柏治林看出了她的心思,拍拍她的肩膀说,“雨晴出嫁后你不是再没见过嘛,我可是见过好几回了了。再说,做了官太太,自然不比做女儿家。你的脑海里还是那个小孩子雨晴,一时没认出也不奇怪。走,我们跟上去,看看雨晴现在在哪里住。以后她有什么事,我还可以有个照应。”
舒远秋感激地望着这位有心人,无言地跟在他后面,在纷披的玉米叶子掩映里他们跟着雨晴一直到了方老汉坟头上。
远山苍翠,秋高气爽,秋虫不时发出阵阵低鸣。一种幽谧的静里,远远地传来雨晴的啜泣声。
这啜泣声轻轻地,却像一样石头不停地击打在舒远秋的心上。从这啜泣里她看到了远避人世的虎头山,一个小姑娘头上戴着山花一路疯跑,银铃一样的笑声无忌无绊,响遍漫山遍野。从这啜泣里她看到了“元兴隆”里短暂却愉快的时光,一个捣蛋的丫头藏了方老汉的老花镜,躲在柱子后偷偷看方老汉焦急的样子,她脸上得意的神情无以言表……不知不觉,舒远秋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
斜阳把余晖洒向了大地,坟头上袅袅升起的青烟顿时弥漫在田野里。雨晴挎着包袱返回的时候,太阳已经滑下了山头。柏治林和舒远秋悄悄跟着她穿过了一条又一条阡陌,一个又一个弄堂,径自来到了南山脚下。
这是一片很大的灌木林,在夜色熹微里显得有些恐怖。他们看到雨晴急匆匆地钻进了灌木林。两个人人借着灌木林的掩护,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渐渐地,他们看到了淡淡的灯光。那灯光是从一个黑魆魆的院落里发出的。雨晴推开了院子的门,身影一闪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了。门柱发出沉闷、凝滞的声音。随即传来一声狗叫,只一声就戛然而止,再也悄无声息。
望着那一星灯光,柏治林叹息道,“看来真的如人们所言,老岳真的厌倦了世事,要过他隐居的生活了。”
“雨晴是为了救我才落到这步田地的,我不能不管。”舒远秋叹息道,“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就在身边,我却无法相认。”
“别太难过,这都是这个世道造成的。所以书眉,我们的肩上的担子很重,为了和你一样的千万家庭的苦难,我们必须要打破这个旧世界。”柏治林再次拍拍她的肩,她看到他的脸上充满坚毅,“放心吧,雨晴这里有我呢。可别忘了自己的使命!”
夜色渐浓,舒远秋把目光投向夜空,心想,夜太黑了,天什么时候才能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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