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声凄婉的唢呐声响起的时候,整个双庙就已经笼罩在一派愁绪之中。四个面有菜色的村民抬着一副棺材缓缓往山顶走去,白色的招魂幡一路招摇,给空旷、荒芜又寂寥的山野凭添几多惨景。一阵悲伤的哭泣声渐行渐远,虽已远去,但却久久飘浮在山谷里,远而不去,如同凝结在树木上的露水,看不到太阳现身就永远不会消逝。那哭泣声是亡者的妻儿在与他们的亲人遥相呼应、魂魄相随。
曾经葱茏的山坡上,茂密的野草此刻却一律裸露着白森森的根茎,苟延残喘着。望一望荒凉的山坡,就会看见一些单薄的身影,躬身趴在草堆里,匍匐着身子,像一只只羊,在大地上寻找着生命的养分。走近了,才会发现,那根本不是羊只,而是一个个饥肠辘辘的人,他们在土里疯狂地挖着草根。在这种时候,只有那些野草,才是一家人赖以活命的食物。双庙这个弹丸之地,已经有六个人上路了。饥饿和死亡的恐惧一步步逼近他们,再挖下去,连山坡上的草根都会被挖完。他们感觉到自己头顶的阴影还在逐步地扩大,在他们周围,离去的不仅仅是这六个人,接下来,还将会有第七个,第八个,第九个……孙拉处已经去了四趟县政府,第一次是请求开仓放粮,第二次是为杀牛的人说情,第三次是报告死了人,第四次是上交乡政府的官印。就是第四次的时候,县长还让他快速行动,动员群众上山采矿。孙拉处被逼无奈,与县长痛快淋漓地大骂一通,遂交了官印扬长而去。他满腔怒气地回到乡政府,三两下卷起硬梆梆的铺盖卷,大步走出了乡政府的大门。他举首向天,大喊一声:老天爷啊,你救救我们吧!
然而,悲喜交加的孙拉处回家的第二天孙老汉就溘然长逝。
孙老汉已经卧床近一月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此时,孙拉处才明白双庙死了人,老爹是为他的前途命运担忧而咽不下一口气,人命关天,作为乡长,儿子孙拉处他难脱其咎啊。当他听到孙拉处在炕边上说,大,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下半辈子好好陪伴你。孙老汉脸上紧绷绷的肌肉就一下子松弛了,孙拉处看到他的嘴角滑过一缕不易觉察的笑意,随即老汉眼里的光亮就一下子不在了,任他怎么找也找不见了。
“碎花,碎花!快来啊,大,大呀……”孙拉处没有料到老爹去得如此之快,不由得惊慌失措,失声喊起碎花来。
碎花踉跄过来,一头扑在炕上,嚎啕痛哭。
死人眼下在双庙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大家已经因为习以为常而显得麻木了。幸好老爹的老衣、棺材孙拉处早就准备好了,但是丧事是不能过了,家里实在没有这个能力了。好在孙老汉生前人缘好,村里不少人都来帮忙,乡上两名副乡长和小关、老葵都来了,他们扯了七尺白布,拿来了五刀白纸。孙抓处、兰花和拴锁赶回来时,人已经抬上山了。山峁峁上旧坟的土还没有完全干,一座新坟就又立了起来。
孙拉处跪在坟头前,过去的日子一幕幕从脑海里滑过,八岁的时候,一场猝不及防的地震把娘压在了大山里。从此,他和弟弟与老爹相依为命,地震过后,庄稼连续三年不能耕种,瘟疫流行,为了养活弟弟,他跟村子里的人结伴去煤窑里背炭,一年四季不穿衣服,在潮湿的阴沟里老鼠一样地活着。同村去的八个乡党先后被砸死了五个,有一个就是在他旁边被砸出脑浆的,老爹听说吓得夜夜睡不着觉,天天去程庙烧香磕头,最后硬是跑到煤窑把他拽回了家。孙拉处记得那天老爹的手劲特别大,连拉带扯地把他的光胳膊都抓烂了。回来后老爹就给他娶了媳妇碎花,那时候万分庆幸的他才知道虽然没有丢掉小命,但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基本能力却已经彻底丧失了。婚后他去了舒达海家拉长工,因为腿脚勤快,为人忠厚,深得舒家信任,最后又辗转到林家院子,之后时来运转,日子渐好,老爹终于睡上了安稳觉。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老爹就老掉了,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老爹已然白发苍苍。如今,七十三岁的他终于没有熬过这个悲伤的年份,扔下他们弟兄俩撒手去了。
这时候,孙抓处的悲嚎打断了他悠远的思绪。他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孙抓处的胳膊,就像那年爹抓他一样,他拉起了痛哭流涕的孙抓处,安慰道:“抓处,甭哭了,把拴锁拉大,像大拉扯我们俩一样。这是个饥荒的年份,大走了,那是去享福了。”
孙抓处望着他,用袖子抹着脸,不住地点头,孙抓处虽然成了国家干部,但是这时候老爹的突然离去让他觉得天又像一下子塌下来了,对兄长孙拉处也便有了更多的父亲般的依恋。孙拉处攥着他的手说:“抓处,你还记得正月里耍社火吗,农业社要求排演社火,歌颂大好形势,我和葵指导拿着县剧团编的唱词动员群众排演,社员一看内容嘴上不说,心里一百个不情愿,都推脱唱不了,葵指导发了火,我也觉得一亩麦子收二千那是哄人呢。但是我又不能说,事还得过。”
“我知道了,大最后自告奋勇出来唱了,还化了妆,头戴白羊肚手巾,腰扎红腰带,精神得很呢!”孙抓处也记起来了,他描述起了当时的情形。
孙拉处闭上了眼睛,孙抓处描述的爹的形象一下子活在了他的面前,他看到在冬阳温暖的照耀下,爹走在社火队里,跟着板胡的节奏,一板一眼,摇头晃脑,唱得喜气洋洋:“老汉今年六十多,皇帝见过两三个。
见过的世面也不少,这号麦子没见过,多少年的老规矩,今年一下被打破往年犁五三寸土,今年犁了八寸多。
往年亩亩施撒播,今年亩亩改条播。
往年地里没啥肥,今年每亩两百多,麦穗长来麦粒饱,每亩能收一千多,这是共产党领导好,还是合作社办法多……”
一盏油灯,一坛老酒。
门外树影婆娑,室内酒意正浓。孙拉处和林中秋盘相对而坐,灯火闪烁下,他们的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恬淡和安闲。
“老伙计,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年龄,从前也给你张罗着做过寿辰,可是每次你都不告诉大家你是几十大寿,这对我一直是个谜呢。”
“哈哈,拉处,你要翻案不成?我再小也比你大得多。”
“不是不是,我觉得吧,我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平等地坐一搭谝传,所以就没有机会问你些个私人问题。”
“你当乡长呢,我哪里敢跟你坐一搭谝传,弄不好要掉脑袋的啊。”
“你是掌柜的,那么大的家业,我一个奴才,哪里敢跟你坐一搭谝传?吓都吓死了!”
“哈哈!”
“哈哈哈!”
“现在咱啥都不是了,咱就俩老不死,咱想说啥就说啥。哎,拉处,你要问我年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不是林九,我连姓啥都不知道,还年龄呢。你们的年龄都是父母记下的,我的年龄是林九给我估摸的,生日是自己定的,我把林九收留我的日子定为我的生日,也就是新生的意思。”
“有个事,我没有机会问你,你今个儿给我亮个实话,你说你当初从舒家挖我,是不是别有用心?是不是为了那个图纸?”
“拉处,你呀,看来这事还铁你心里了,那我今天就给你交个底。说是为了图纸,也是,但是也不完全是,主要还是我觉得你人不错。你想想,那个豁嘴长工不也见过图纸,我为啥偏偏留下你而放走了他呢?”
“哦,对。我知道,你那时是很在乎那些传说中的财宝的。”
“没错,苦了多少年,穷了多少年,那时候,钱财真的对我充满了无穷的诱惑力。我爱钱财但是又舍不得钱财,所以你知道,我一直很节俭很吝啬。但是,钱财越多的时候就越是爱钱财,我攒私房钱的嗜好就是在林家最鼎盛的时候才开始有了的,这让好多人看来简直无法理解。”
“老伙计,这一点我倒很理解。你其实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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