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秋天,秋风把金黄色的落叶,覆盖在沙峪村的每个角落,大虎家的房顶上和院落里,呈现出一片金黄色的景象,这是收获的季节,人们的心情也像这季节一样,充满着喜悦和期待。
大虎带着一家人,在田里收获着,一向不爱唱歌的他,竟哼哼起小调来,引得他的老婆兰珍和女儿背地里偷着乐,的确,这样的画面非常难得,他有点情不自禁,他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继续下去,他和老伴都这把年纪了,没有什么奢望了,只盼望孩子们,永远过这样的日子,对于现在的生活,他是非常知足的,俗话说,知足常乐。
临近中午的时候,大虎一家人拿出早上准备好的午饭,围在一起吃了起来,正在这个时候,生产队的大喇叭响了,里面传出了驻村干部李有亮的声音:
“全体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啦!请注意啦!请你们听到广播以后,马上放下手里的农活,到队部参加紧急会议,参加紧急会议。”
持续的广播了几遍以后,大虎带着家人赶到了队部,只见,其他的村民也从不同的地方赶了过来,因为大喇叭广播的有些突然,并且还特意讲明紧急会议,村民们心里充满了好奇,由于李有亮还没有露面,村民便小声的相互打听和猜测这次紧急会议的内容,有人说,可能是公布交公粮的事情,也有人说,是李有亮要调走,上面又派来了新的干部,总之,猜什么的都有,面对村民的猜测,大虎却认为,没有那么简单,否则,也不会用紧急会议的形式,通知村民了。
当然,解开紧急会议疑团,还是要等主角李有亮出场,没过一会儿,李有亮在几个年轻人的护送下,走上了事先已搭好的讲台上,他和几个年轻人别具一格的亮相,立刻引起村民的议论,怎么回事呢?
原本为人低调,内敛,穿着朴素的李有亮,今天穿上了一身崭新的国防绿,帽子上还别了一颗五角星,上衣的左口袋上面还别着一枚像章,在看他身边的几个年轻人,左胳膊上佩戴着写有‘造反派’字样的红袖标,更让村民惊讶的还不在此,他们的眼神和表情里,透着平常从没有露出过的严厉,略带亢奋的神情,李有亮的一开嗓,更是把村民给惊到了,他说:
“全体社员同志们,我在这里,带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向大家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开始了!从今天起,我们沙浴村的每个人,不光是一名生产队的社员,还是一名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作为一名战士,我们要紧紧的团结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周围,要破四旧立四新,旗帜鲜明的对地富反坏右,实行无产阶级****。”
讲到这里的时候,按照预备会的设定,此处应该有雷鸣般的掌声,可是,现场却没有发生,他回头看了几个年轻人一眼,几个年轻人心领神会,带头鼓起掌来,但效果远没有李有亮预想的那样好,他认为,可能是自己的演讲,还不够激情,没有引起大家的共鸣,于是,他又把声音提高了几度,几乎是喊着说:
“社员同志们,无产阶级**********,就是要完全的彻底的革掉地富反坏右的命,确保我们的革命政权稳定牢固,我们要高举******思想的伟大旗帜,说革命话、走革命路、做革命人,旗帜鲜明的站稳革命立场,为取得无产阶级**********的胜利,贡献自己的力量。现在,大家跟着我,高呼革命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万岁!打倒地富反坏右!”
由于村民们,只顾盯着干部李有亮慷慨激昂的的演讲,以及一反常态的表现,把喊口号的事情给忽略了,或者说,村民们第一次接触喊口号的事情,还不习惯,所以,李有亮喊完以后,没有出现排山倒海似的一浪高一浪的声音,李有亮有些不满意了,他把站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叫到了主席台前,他告诉村民,让几个年轻人做示范,村民们用心感受,他又喊了一遍刚才的口号,几个年轻人举起左胳膊,大声的喊着。
其中有一个年轻人,出于内向或者是有些害羞,声音总是很小,好像是含在喉咙里发布出来的感觉,在试了几次之后,李有亮不耐烦了,他当着全体村民的面,把年轻人胳膊上的红袖标扯了下来,年轻人的脸立马红到了耳根,赶紧跑下了台,李有亮还不给面子,他说:
“像这样,连个口号都喊不出来的人,根本不配当一名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这要是在战场上,就是个逃兵,这个造反派的袖标,应该给敢于投身到斗争中来的年轻人带,还要跟大家说的是,喊口号,将是咱们村民的一个首要任务,口号喊得响亮,代表着一种气势,一种力量,有了气势和力量,就能让敌人闻风丧胆,所以,我们每个村民,都要使出最大的劲来喊,下面大家跟我喊。”
大家有所不知,在开社员大会之前的一个月,李有亮参加了公社组织的培训班,他的脑子里,装满了无产阶级**********的‘思想和理论’,而社员们刚过上几年好日子,还沉浸在知足常乐的生活里,根本没有顾及到外面的形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李有亮让他们高喊口号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喊口号,喊口号的意义在哪里。
李有亮带着村民又喊了几遍,虽然比原先声音大多了,但还没有达到他的预想,他觉得,可能是他的工作还没做到位,于是,他喝了几口水后,又继续演讲:
“在这里,我要郑重声明一点,你们喊不喊口号,以及喊口号的声音大不大,不是简单的问题,而是站到哪个阶级立场的问题,也是对这场革命的态度问题,我再重申一遍,凡是刚才没跟我喊口号,或是喊口号声音不响亮的,表明你的立场要出现问题了,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我再给大家一次机会,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万岁!打倒地富反坏右!”。
已经喊了两个多小时了,大多数村民也饿了,他们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回家吃饭去,于是,大家扯着嗓子跟着李有亮大声的喊了起来,几百人,同时喊,还真有一股子震撼的气势,也把李有亮的亢奋劲勾起来了,他挥动说手臂,向村民不停的招手,村民以为,喊完了,有效果了,就会放了他们,可是,李有亮又加了几条口号,让村民们趁热打铁,再照刚才那气势,来几遍。
实话讲,村民们喊累了,不想喊了,其中一个村民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我说李干部,这口号还要喊到什么时候,又不当吃又不当喝的,请问一下,喊饿了,生产队管饭吗?要是管饭,叫我再喊一百遍都行。”
说这话的人叫赵连弟,是个外来媳妇,平日里大家都叫她‘二百六’,就是比‘二百五’还多十个,这媳妇说话,向来都没个把门的,只图个嘴痛快,她没想到,那是在平常,现在可不同,还真有人跟她叫这个真,她话音刚落,李有亮就大喊一声:
“民兵金振林、李红兵!”
“到!”两个人像个训练有素的军人,朝李有亮打了个立正,行了个‘军礼’。
“我命令你们,把扰乱会场秩序的赵连弟抓起来!”李有亮说。
“是!”金振林、李红兵扭着赵连弟胳膊,押到李有亮跟前。
“你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法?”赵连弟并没有意识到,她说话的后果。
“凭什么?就凭你当着全体社员同志们的面,散布反动言论这一条,就必须对你实行无产阶级****。”李有亮轻而易举的给赵连弟,戴了个不大不小的帽子。
“我刚才说的话,哪句是反动言论,你给我说明白。”赵连弟说。
“我刚才带大家喊得是政治口号,你却说,喊口号不当吃不当喝,这不是反动言论是什么?”
李有亮的话,份量句句都很重,他的这一狠招也非常奏效,会场很快安静下来,所谓‘杀鸡给猴看’‘打马骡子惊’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李有亮又继续演讲:
“明天,沙峪村将正式成立革命指挥部,组建民兵排,民兵排将二十四小时在村里巡逻,防止阶级敌人在沙峪村搞破坏,在座的革命青年,要踊跃报名参加,这也是考验大家,对革命忠不忠的时候,希望你们能够经得住考验,做一名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今天的动员会就先开到这里,在散会之前,我们还要高呼革命口号!”李有亮带着大家,高喊完那老三句口号以后,挥一挥手,示意散会。
村民赵连弟可就惨了,她被民兵押着,带到原来村里存放粮食的仓库,被看管起来,也不知李有亮从哪儿学的损招,他命令民兵李红兵,拿着剪子,把赵连弟长长的辫子,剪成了阴阳头,赵连弟死活不肯,她用双手捂着头,躲到了仓库的墙犄角,嘴里还在痛苦的哀求着‘求你了,不要剪我的头发,我再也不会胡说八道了’,李有亮像打了鸡血似的,哪里听得进赵连弟的哀求,赵连弟没有抵过三个男人的力量,被剪了阴阳头。
从动员会的现场回到家里的大虎,始终没缓过神来,他不清楚这戏,唱的是哪一出,也不清楚接下来,还会有什么角色,粉墨登场,他也不想再想了。
就在这个时候,三个上学的孩子,兴奋的跑进了家。
“爸,妈,学校通知我们,明天开始停课,我们要闹革命!”大儿子震英说。
“明天要交五毛钱,做红卫兵袖标。”三女儿震华说。
“教我们的老师,都去操场拔草了,我们再也不用做交作业了。”小儿子震雄说。
孩子们的话,比今天李有亮动员会上的话,更刺痛大虎的心,自己大半辈子的心血,就是想让孩子们读书,学文化,将来有个好前途,可现在,又要闹什么革命,大人闹也就罢了,把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也都掺和进来,这到底是怎么了。
大虎思来想去,他想明白一点,外面的形势他是左右不了了,可孩子是自家的,总能左右的了了吧,于是,他把三个孩子叫到跟前,嘱咐他们,没有他的允许,不要参加学校的任何组织,学校停课了,就乖乖的呆在家里,愿意看书就看书,实在不愿意看,就帮助妈妈做些家务,但是,记住一条,千万不要跟着别人折腾,这个劫后余生的家,再也禁不起了,孩子们不情不愿的答应了。
在动员会召开完的第三天,李有亮又召开了第二次全体村民大会,大会上宣布了沙峪村革命指挥部的人员名单:
李有亮任总指挥。
韩有才(韩三的长子)任副总指挥兼民兵排长。
指挥部设在队部。
会上宣布了第一项重大决策,公布沙峪村第一批被****的对象:
富农:李永根。
刑满释放人员:李永泰。
服刑人员家属:玉儿。
散布反动言论:赵连弟。
宣读完后,基干民兵,把李永根等四个****对象,押到了仓库集中看管,可怜的玉儿,也像赵连弟一样,被剃了阴阳头,由于经不住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打击,玉儿抱着头,蹲在仓库的角落里,不停的痛哭。
民兵排长韩有才,凭借着那股无知无畏的精神,每天带着大红的袖标,胸前挂着催命的哨子,押着四个人,从村头到村尾的游街示众。
金昌元的儿子山子,看到母亲遭此侮辱,咽不下这口气,他一怒之下跑回家,拿起菜刀,要找韩有才拼命,正好被大虎撞见,他上前夺过山子手里的菜刀,并随手给了山子一个大嘴巴,这一巴掌,差点把山子给打晕了,山子不理解大伯的用意,执意还要去,大虎从后槽牙里发出了吓人的声音:
“我这一巴掌,是替你爸爸打的,你也不好好想想,你爸爸还在牢里,你妈被民兵看管,你哥又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你现在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如果你再出点事,你的家就彻底完了,真到那个时候,你的媳妇和孩子怎么办?你父母知道了,还能不能活下去,这些你都过不过脑子,有没有想过?!”
“大伯,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是,您也看到了,我妈被他们折磨得哪还有人模样啊,我是她的儿子,亲儿子,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受罪,而无动于衷那。”山子说着痛哭起来。
“山子,你的心情,做大伯的完全能够理解,但你现在这样做,无疑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能有什么好结果,你想啊,韩有才他们是什么人,个个都是生瓜蛋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不是没看见,赵连弟在会场上,瞎咧咧了两句,就被当成坏分子给抓起来了,他巴不得你现在就去找他拼命,他又多了一个****对象,要我说,你现在能把这个家撑起来,就是在帮助你父母了却心愿,你要是听大伯的话,就赶紧回家去!”大虎说。
在大虎的耐心劝说下,山子只得放弃了,找韩有才拼命的做法。
到了午饭的点,社员们做好了饭,刚要吃,就听队部的大喇叭又喊开了:
“全体社员同志们,请你们听到广播后,立即到指挥部门前集合,我们要传达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新指示!”
正要吃饭的村民,听到广播,习惯性的放下了碗筷,以最快的速度,跑向了指挥部。
副总指挥韩有才,在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个社员,此人正是李永根的堂嫂,郭红芬。
“让广播员再广播一遍。”总指挥李有亮发话。
“郭红芬、郭红芬,请你听到广播后,立即到指挥部来!立即到指挥部来!”广播员又喊了两遍。
大约十分钟以后,郭红芬一边跑一边掸着身上的面粉,到达了指挥部。
“就因为你一个人迟到,延误了向全体社员,传达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宝贵时间,你的这个行为,性质是十分恶劣的,散会以后,你要好好的反省反省自己。”总指挥严厉的说。
放在平常,郭红芬听了李有亮的话,不再言语了,也许事情就没那么严重了,可是郭红芬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她正在给要放学的孩子蒸窝头,哪知,窝头刚放进屉里,火还没点着,就要被叫去听最新指示,她风风火火的赶来,没受到表扬也就罢了,还遭到了李有亮的批评,他当然心里不服气,不服气,免不了要发发牢骚,‘谁知道在午饭的时候,还有最新指示要发表’实在话,她在说这话时,声音压得非常低,也是该她倒霉,她的话,恰巧被耳朵异常灵敏的总指挥李有亮,捕捉到了,他立刻命令民兵,把郭红芬押到主席台前,并大声的喊道:
“社员同志们,郭红芬敢对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进行质疑,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在公开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是完全彻底的反革命行为,社员同志们,我早就跟大家说过,阶级斗争,无时无刻的就在我们身边,阶级敌人,不会甘心灭亡,他们会随时随地的跳出来,向无产阶级****,进行挑衅,郭红芬就是隐藏在社员们中间的反革命分子,事实告诉我们,阶级敌人,你不斗他就不倒,我们必须时刻提高革命的警惕性,不能让郭红芬之流,破坏我们来之不易的革命成果,我命令民兵李红兵,把散布反革命言论的郭红芬,立即押到仓库去,接受无产阶级****!”
李红兵把郭红芬的胳膊向后一拧,押进了仓库,到了这个地步,郭红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郭红芬被押走了,总指挥李有亮继续喊话:
“下面传达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新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大家跟我一起高呼,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社员们学着总指挥的样子,振臂高喊。
这次的会议,又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又一举揪出了‘反革命分子’郭红芬,郭红芬不例外的被剃了阴阳头。
此时,沙峪村的气氛,异常的沉寂。
大虎双目失明的六十多岁的堂婶,原本在家有儿媳妇照料,身体挺硬朗的,那天,儿媳妇做着半截的饭,也被大队喊去,听最新指示,儿媳妇担心老婆婆出门走失,就将婆婆反锁在家里,心想,反正传达最新指示,不会有多长时间,就没把煤火封死。
到达会场以后,总指挥传达了最新指示,她刚准备回家,哪知,总指挥又开始发表他的指示,这下儿媳妇慌了,她想趁没人注意,溜回家去,但顾虑到前几个,被无辜的打成反革命分子的例子,她没敢走开,只好等会议结束才跑回家。
当她打开家门后,看到的是,老婆婆已经被煤气熏死了,由于缺氧,老婆婆把自己的胸脯,抓了一条条血道子,儿媳妇愧疚难当,她抱着老婆婆失声痛哭,还边打自己边念叨,‘我不该锁门,我以为能很快回家,要是知道时间长,我该带她去的’。
儿媳妇的哭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也跟着掉眼泪,沙峪村的人都了解,老婆婆这辈子,过的实在太不容易了,从小双目失明,十岁那年,父母又因病相继去世,十八岁那年,她到沙峪村乞讨,被大虎光棍的堂叔收留,并娶她做了媳妇。
婚后生下了一儿一女,为了养大两个孩子,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还好的是,拉扯大的一双儿女,比同龄的孩子懂事孝顺,儿子曾经发过誓,要让老母亲晚年,过上幸福的日子,可眼下,老母亲竟因为被反锁在家里,无法逃脱,而被煤气熏死,这让儿子一家人,无论如何无法面对,儿媳更是后悔万分。
大虎的堂侄媳妇,枝子,三十多岁,嫁过来的时候,大字不识一个,她的丈夫,常年在煤矿上干活,一个月难得回家几次,伺候公婆、照顾孩子等家里家外的活,全放在这个能干的媳妇身上,村里的人提起她,没有不伸大拇指的,可就是这样一个贤惠能干的媳妇,也遇到了烦心事,而这个烦心事,她自己又无法解决。
遇上什么事那,原来,沙峪村没有小卖店,村里大姑娘小媳妇的,缺个针头线脑、买个油盐酱醋什么的,都要到邻村的‘小百货’去买,按理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卖我东西,我付给你钱,再正常不过了,可是,自打**********开始以来,这个村的革命运动,比沙峪村的动静闹得更大,举个例子说,你想买盐,售货员就会说,‘为人民服务,你要买什么?’,顾客需要回应,‘要斗私批修,我要买二斤盐。’就是说,每句话前面,要先背颂一条毛主席语录,语录背上来了,交钱您拿走东西,语录背不下来,对不起,您今天这东西就买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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