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子前几天来买盐,就是因为没背上语录,就没买成,一开始,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没有盐,她就凑合着做,可是,面对无滋无味的饭菜,家里的大人孩子,都不爱吃,特别是年迈的公婆,他们甚至误认为,儿子不在家,儿媳妇你诚心这样做,实际就是不想伺候他们,为此,枝子愁得没法,最后,她想到了大虎家的小六,她认为,小六是个小学生,不会笑话她,于是,她把自己遇到的难事告诉了小六。
听了枝子的要求,小六爽快的就答应了,她觉得,这件事太有意思了。
枝子带着小六到了小卖店,他们看见,柜台前,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售货员,他表情严肃,胸前佩戴着毛主席像章,手里捧着红宝书,枝子赶紧把小六推到了前面,只听见男售货员说道:
“要斗私批修,小姑娘,你要买什么?”
“要节约闹革命,我买二斤盐。”
“抓革命、促生产,你给两毛钱。”
“要节约闹革命,给您两毛钱。”
在看似荒诞的对话中,她成功的为枝子买到了盐,在回家的路上,枝子一个劲的夸她,她也来了精神,她告诉枝子,自己会背好多毛主席语录,以后只要枝子需要,她都会帮助枝子,枝子问她,这些语录,你是从哪学的,她告诉枝子,村里的大喇叭,每天一睁眼就是这些,就是听也听会了,她还告诉枝子,‘老三篇’,她一字不差的都能背下来。
枝子遇到的烦心事,也只是这场运动的一个小插曲而已。
沙峪村五个****对象的命运,可就惨多了,韩有才自打当上了副总指挥以后,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每天每的精神,都处在极度的亢奋中,叫了二十几年的韩有才的名字,他也觉得太俗,不能表达出,他投身的火热的革命运动的意义,为了顺应革命大潮,他把爹妈给起了二十几年的韩有才这个名字,改成了叫韩****,****,这个名字,在他看来,红色,响亮,意义非凡。
当人们叫他韩****的时候,他发自内心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就连说话走路都跟常人不一样,昂头挺胸,声音洪亮,他的脖子上,永远挂着红绳系的哨子,可以说,哨子就是他的护身符,基本上是,哨不离身、身不离哨。
据他媳妇跟外人讲,那个哨子,韩****睡觉的时候,都不带摘的,有一天夜里,他媳妇想跟她亲热,嫌挂在脖子上的哨子碍事,就伸手帮他摘掉了,没想到,一向有点气管炎的他,竟给了媳妇一巴掌,气的他媳妇,一个月没进他的被窝。
韩****每天五点钟,准时吹响哨子,他要求五个****对象,要在哨子响后的十分钟之内,到达指挥部,接受他的严苛训练,在正常情况下,他训完话以后,要五个****对象,围着指挥部跑圈,跑圈的多少,要取决于他当天的心情,当然,他高兴的时候极少。
有一天早上,玉儿生病了,肚子疼的厉害,往常在家的时候,玉儿就会喝一碗热水,吃一片止痛药,病症就会得到缓解,可是在仓库里,不要说热水,连凉水也没有,更别提止痛药了,玉儿只好躺在草甸子上捂着肚子忍着,当韩****哨子吹响的时候,玉儿没有做到在十分之内到达指挥部。
玉儿赶紧跟韩****解释,韩****不听,他认为,玉儿是在挑战自己的耐性,为了惩治玉儿,他让玉儿独自围着指挥部跑圈,他不喊停,玉儿就不能停,本来就肚子疼,还要不停的跑圈,玉儿实在坚持不住了,最后晕倒在地,赵连弟连忙将玉儿的昏倒的情况,报告了韩****,韩****听了,不但不收手,还把报告情况的赵连弟也牵连进来,加上了‘抗拒无产阶级****,拒不接受改造’的莫须有的罪名。
韩****的举动,惹恼了李永根,李永根认为,这种折磨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忍受了,他开始反抗韩****,韩****下令,不允许任何人照顾玉儿,而李永根则给玉儿弄了一碗水,还把自己的饭,匀给了玉儿一半,他的举动,彻底惹恼了韩****。
自从**********开始后,在韩****的字典里,只有绝对服从,没有反抗的字眼,为了惩治李永根,他恼羞成怒的,从树上折下了一根拇指粗的树枝,沾上了水以后,狠狠的抽向李永根的后背,树枝所落之处,顿时出现了一条条红色的血印子,李永根咬着牙,就是不肯服软,直到被打的不省人事,韩****才罢手。
大家把李永根抬回了仓库,玉儿试图清理一下李永根的伤口,可衣服和血已经黏在了一起,很难揭开,玉儿只好让李永泰出外打了盆水,把李永根的上衣,一点点浸湿,把伤口和血衣慢慢的剥离开,对于李永根来说,伤口的疼痛不算什么,心里的鸿沟太深了,难以愈合,这件事,在他心里,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已经失去理智的韩****,依旧每天吹响那个,催命的哨子,继续折磨着这五个****对象,五个人敢怒不敢言,他们私下里,给韩****编了一个顺口溜:
韩****,一吹哨,
鸡也叫来狗也跳,
瘟神见了赶忙跑,
魔鬼遇上也嚎叫。
山子知道母亲在韩****手下,不会有好果子吃,趁韩****没注意,把家里的鸡蛋,煮熟了几个,偷偷的塞给了母亲,但还是没有逃脱韩****的眼睛,他警告山子,这次是第一次,他可以不予追究,如果再有第二次,他的下场会和他的母亲一样,被关进仓库,失去自由。
韩****的母亲,本是个本分的人,在村里的人缘也很好,当他听到村里人,议论他的儿子的所作所为的时候,脸上当然挂不住,她规劝儿子,都是土生土长的沙峪村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做事情不要太过分,要给老韩家积点德,没成想,韩****瞪着眼睛,挺着胸反驳母亲,干革命,就是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如果还为那些反革命分子说话,你就不是我母亲,你就是我的敌人,我就连你也一块关,母亲心想,这孩子算是完了,两眼直勾勾的,就是一心想着闹革命,看来老天也拿他没办法了。
大虎的堂弟的孩子办喜事,按说是个喜庆的事,可是韩****知道以后,非提出由他来主持操办,堂弟的孩子,不敢惹恼韩****,只好依了他。
婚礼那天,大虎和兰珍也参加了,为了祝贺新婚夫妇,兰珍特意把家里的存货,一床缎子面的画有龙凤呈祥的红色的被面拿了来,这个被面还是兰珍出嫁时,父母卖了两只羊的钱才买的,兰珍一直压在箱子底,舍不得用,这次正赶上堂弟的孩子结婚,她忍痛割爱,拿来送给小两口,韩****对前来送礼的人的礼物,都要亲自审查一遍,他的中心意图是,通过审查,剔除‘封资修’的东西。
当他看到兰珍拿出的被面以后,他把被面举过头顶,冲着参加婚礼的人高声的说道:
“你们都过来看看,大虎他们一家,送来的是什么东西,表面上是个被面,你们仔细看看,这上面画的什么东西,是龙凤呈祥,这是资产阶级的产物,他们就是想,让新婚的夫妇,盖上这样的被面,丧失无产阶级革命意志,幸好,被我及时发现了,否则,新婚夫妇的思想,就被腐蚀瓦解了,我就说嘛,我们要无时无刻的提高革命的警惕性,防止资产阶级思想,渗透到我们的脑海里,所以我决定,把这个床单没收,让它作为反面教材,教育沙峪村的村民,时刻保持革命的警惕性。”
韩****说完,命令民兵把兰珍手里的床单抢过来,大虎质问韩****:
“一个被面也能跟资产阶级联系在一块,未免小题大做了吧。”
“这是典型的宣传资产阶级那一套,你怎么能说是小题大做?看来,你的思想有严重的问题,需要回家好好的反省。”韩****说。
大虎还要跟韩****教正,被兰珍拦下了,她小声的对大虎说:
“一个被面拿去就拿去了,要是他的混劲上来,把你也关进库房,咱家就没法过了。”
大虎一想,兰珍说的对,俗话说‘宁跟明白人打顿架,不跟混蛋说句话’,跟韩****这种人,是讲不清道理的,于是,大虎留下来,继续参加婚礼。
韩****一声令下,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进入了堂弟家的院子里,他们个个挺胸抬头,表情庄重,知道的是参加婚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镇压罪犯的。
韩****宣布‘婚礼正式开始’。
第一项,全体在场人员,向伟大领袖三鞠躬。
第二项,唱革命歌曲,‘无产阶级**********就是好’。
第三项,夫妻手捧红宝书,向伟大领袖表忠心。
三项仪式都进行完了,在场的人都认为,该入洞房了吧,没想到,韩****又冒出了第四项,夫妻每人要背十条语录,背上来,可以进行下一项,入洞房,背不上来,不许入洞房,他的话一出口,就把小两口给难住了。
两个人平时也没有在这方面下过工夫,突然间的就闹这么一出,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背不上来,男方的父母见状,赶紧央求韩****,少背几条,韩****却斩钉截铁的说,这是对领袖忠不忠的问题,他警告小两口,要是再背不下来,他就让民兵昼夜看着他们,直到背完为止,大虎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跟韩****提议,如果在场的人,愿意帮助小两口完成这个任务,也应该被允许,韩****不相信在沙峪村,有谁能一下背完二十条语录,他同意了大虎的提议。
韩****冲着参加婚礼的人说:
“你们当中,有谁能背下二十条语录,我就放了小两口,让他们入洞房。”
“我能。”大虎家最小的女儿小六说。
“你?一个小学生?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可得想好了。”韩****说。
“放心吧,我能背。”
小六说完,就开始背,她没打一个磕巴,就把二十条语录背完了,令在场的人都感到惊讶,连大虎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女儿,会背那么多条语录,韩****本来是想给大虎难堪,没想到,大虎的小女儿还真做到了,当着村民的面,他又不好反悔,只好放了小两口。
韩****主持的革命婚礼,草草的收场了,随着他的一声哨响,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跟着韩****走了,看到这一幕,大虎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哪里是婚礼,简直就是闹剧。
看到儿子整天像着了魔似的闹革命,韩****的母亲,想给儿子说门亲事,收住他的心,把他拉回到正常人里来,于是,母亲托人给儿子找了个对象。
女孩不错,二十一岁,身材高挑,长得也端正,就住在邻村,女孩之所以同意跟韩****见面,是因为韩****的名字,在四里八乡打响了,有人说他是革命小将,也有人说他是红色接班人,女孩早就想一睹他的真容。
两个人在韩****家见了面,女孩嘛,第一次见面难免有些羞涩,当韩****问她话的时候,女孩总是低着头小声的回答,这引起了韩****的不满,他对女孩说,现在是革命大潮风起云涌的时代,说话做事,就要风风火火,不能像你这样,说话扭扭捏捏,羞羞答答,搞小资产阶级臭小姐的那一套,这样会被革命的大潮所淘汰。
女孩听了韩****的话,开始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不说人话’的人,只见韩****说话时,并不看着自己,而是眼朝天,手叉腰,一副天是老大,我就是老二,舍我其谁的架势,女孩被吓坏了,她找了个借口,就要离开韩****的家,两个人在屋里的对话,被韩****的母亲听到了,她在外面听的直出冷汗,也预感到事情不妙,她试图挽留女孩,可韩****却把手一挥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没必要留她,你让她走’,听了儿子的话,韩****没疯,母亲快疯了。
韩****的点子越来越多,这不,他又在沙峪村发起了‘吃忆苦饭、走革命路’的活动,作为先进典型,公社派所属生产大队的代表,到沙峪村观摩学习。
那天,会场上坐满了与会人员,韩****和公社的领导,都坐在主席台上,主席台边,支起了蒸窝头的大锅,大锅下面起了火,为了让忆苦思甜更有效果,韩****从邻村,请来了七十多岁的老贫农牛振杰,做忆苦思甜报告。
十点钟,韩****宣布‘吃忆苦饭、走革命路’大会开始。
第一项,由老贫农牛振杰,做忆苦思甜报告。
牛大爷因腿脚不利索,被两个民兵搀扶,着上了主席台,韩****递给牛大爷一个喇叭,宣布报告开始。
牛大爷本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就跟庄稼打交道,从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过话,更甭说在台上作报告了,他的心里肯定紧张,这一紧张不要紧,拿着喇叭的手,就开始不停的抖,嘴唇也哆嗦的发不出声,台下的人,见牛大爷一直不出话,就开始小声议论,韩****赶紧出来打圆场:
“同志们,牛大爷的颤抖说明了什么?那是他想起了万恶的旧社会,心情难以平静,请大家静一静,再给牛大爷一些准备时间。”
在韩****的鼓励下,牛大爷终于开口了:
“我八岁那年,跟着父母起早贪黑的给牛屯的地主种地,一年下来,除了上交租子,自家剩不下多少粮食,要是赶上天旱,打的粮食还不够交租子的,没办法,只好掺着野菜吃。”
“牛大爷,说重点,旧社会吃不上、穿不上。”韩****趴在牛大爷耳边提醒着。
“对,旧社会吃不上、穿不上,尤其是那个六零年呀,家里没有一粒粮食,我那个可怜的小女儿,就被活活的饿死了。”大爷想起了死去的小女儿,竟在台上失声痛哭起来。
“停!停!停!”韩****见牛大爷把六零年,说成了旧社会,赶快从牛大爷手里,抢过了小喇叭。
“同志们,牛大爷今天是太激动了,把年份说混了,不过,通过大爷的表达,我们可以看出,牛大爷在旧社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过了这么多年,他老人家提起来,仍然这么难受,现在大家跟我高喊:打倒万恶的旧社会!”人群中传出了稀稀拉拉的喊声。
显然,这样的场景,不是韩****想要的,为了扭转局面,他直接宣布进行第二项,吃忆苦饭。
韩****让民兵,把蒸好的麸子面野菜窝头,抬上了主席台,他递给了牛大爷一个,剩下的由民兵分发给现场的人,牛大爷看到递在手里的麸子面野菜窝头,又开始痛哭,韩****以为,牛大爷想起了旧社会的苦,又把喇叭递给了牛大爷。
“牛大爷,您为什么看见野菜窝头又哭了?”韩****启发大爷说。
“我想起了我的小女儿,六零年要是能有麸子面窝头,我的女儿也不会饿死呀!”韩****见牛大爷,今儿是离不开六零年了,他示意两个民兵,把牛大爷搀下了台。
下了台的牛大爷还在止不住的哭,这引起了在场的人的议论:
“牛大爷今天怎么跟六零年干上了。”
“看来韩****事先没有交代好呗。”
“也难怪,牛大爷想起了小女儿,伤心了。”
参加忆苦会的代表本来是取经的,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纷纷找借口要走,韩****也没料到是这种结果,这个轰动公社的‘吃忆苦饭,走革命路’的活动,在韩****草草的总结发言中,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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