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巳三十一年一月二十,这日外头下着鹅毛大雪,冷得能把人冻成冰棱子。
茉姐儿一夜不曾入眠,晚上烧了炕,闷闷的好像能烧到她心里去,燥得发慌。一早儿起来连口水也不能喝,多氏只塞了两个白面馒头给她,又给添上了几色酱瓜酱菜的。因着等会子凤冠霞帔一上身要出恭不容易,再者到许家又是一长段路要走更是不方便。
绞面婆子和梳头婆子都已经备好了,她坐在铜镜前由着那婆子拿着两根绸给她绞面,上妆,把整张俏脸抹得雪一样白,又贴了几样花钿、巧手画了两道细细的柳叶眉。她对着镜子笑,柳叶细眉凌厉地挑起,又温和地弯了弯。
过了午时,几个姐妹像是越好了一般脚跟脚地进了她的院子。茉姐儿站起来,意姐儿和清姐儿、阿湘、阿沁几个都笑眯眯对着她一礼:“大姐姐大喜!大姐姐大喜!”
茉姐淡淡笑了,穿着红嫁衣背过身去由着梳头的婆子给她通发:“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阿沁拉着阿湘咬耳朵:“你瞧大表姐头上那凤冠,听说是大舅父特意命人从南边请了工匠做的,还有那同心佩也是十足十的赤金!阿娘已经比着她出嫁时候那一套头面给我做起来了,就是不晓得有没有这么精细!那凤翅像是能动一样儿,真真是羡慕死了!”
阿湘只点点头,抿嘴笑了笑便不出声了。
阿湘和阿沁都已经定下了人家。阿湘由着蒋三爷说给了意姐儿的嫡亲兄长端哥儿,阿沁是蒋秦氏千方百计说给了忠信侯府的世子爷林轩霖。
蒋秦氏觉着虽说端哥儿是长公主的嫡亲外孙,此番也算是亲上加亲,可到底吕家是没根基的人家,没品没爵的,阿湘便是嫁了也翻不起大浪来。到时候还不是想着怎么讨好娘家给她撑腰?
冲着吕家这根基,便是嫁妆也能少贴点,好留着给自家生养的阿沁做嫁衣裳。等阿湘嫁人时候,到外头去买上几个木箱子,里头放两匹布头撑撑场面便是了,谁还能翻开瞧瞧嫁妆里头都是个甚?况且吕家哥儿到底是长公主的嫡亲孙子,谁也不敢背地里嚼舌根儿说她厚此薄彼的,想来想去都是两面得利的事儿,蒋秦氏觉着自己实在是高明!
意姐儿倒是走在阿湘旁边,拉了她的手对她笑,到底是未来的嫂子了,怎么着也要示个好儿。阿湘有些腼腆地低下头,也拿手指勾了勾意姐儿的。
到了黄昏时分,丫鬟和喜婆给茉姐儿障面,后头大房的丫鬟一路跟着,扶着茉姐儿出了院子。多氏跟在旁边脸上喜气洋洋的,笑得比新嫁娘还欢实。女儿嫁了个显贵人家,就连他们大房也跟着水涨船高,看看蒋氏面带微笑暗地里酸唧唧的样儿!看看许氏!哈哈哈这肚里的孩子都没出来!谁不羡慕他们大房交了个好亲家!
多氏想了半天也觉着面上有光,女儿出门带着八十八抬嫁妆呢!……虽然里头二十多台都只放了些绸缎布匹的,可也是十足十的八十八抬!她叫瑶哥儿和外头候着的女婿许连城交代了,一会儿到了许家要雇他个四五十个吹打的绕着那块儿街十□□圈的!叫旁人都瞧瞧他们国公府大房的风光!
多氏想着,蒋氏在里头照看亲友的辞家宴,许氏说身上不爽利也没出门,秦正林在外头陪着男客,只她一个带着女儿出门,门外头还有儿子瑶哥儿接待着,想必也不会出甚么大事儿,也没人来膈应她了。这头淑姐儿带着几个姐妹把茉姐儿送到内院门口,目送着茉姐儿穿着红嫁衣越走越远。
大房嫡长子瑶哥儿今次倒是从京郊的书院里头回来了,姐姐出嫁了总是要个兄弟来撑场面的嘛!他嘬嘬牙翘了个二郎腿在外屋里等着,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两个戴着绒花的婆子便扭着腰上前道许家人来了。
不用她们说,瑶哥儿也听见外头吹吹打打的声音,他喜得一撩袍子顾不上整理衣裳便出了门儿。
这头许连城下了马,便由着媒婆上前敲门,女家给递了红包又把大门敞开一半来。接下来便是拦门的兄弟,瑶哥儿走上前来倒是打量了许连城两眼,这姐夫长得倒是粗黑得很,笑起来还露出一口白牙齿。
许连城看瑶哥儿打量他,倒是有几分不自然。到底京中的公子哥儿大多都爱涂脂抹粉的,甚少见到和他一般壮实粗黑的,他觉着这小舅子莫不是看不惯他这样儿?
瑶哥儿嬉皮笑脸地上前去,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的声音对着许连城耳语一番。许连城听了面色更黑了,好在他本就不白,黄昏时候天黑也瞧得不清晰。他从腰间摸出鼓囊囊的钱袋重重塞在瑶哥儿手里,咳嗽一声。瑶哥儿眼睛发亮,叫许连城不准告诉茉姐儿或是多氏撩起袍子,转身便走了。
这瑶哥儿被多氏和秦正林安排着去登云书院已经有个五六年了,他除了过年时候回来一趟,其余时间都在书院里头。这登云书院倒是在读书人中间有些名头,能进去的不是身份显赫的便是有大才的,这瑶哥儿嘛定然不算后者,也就勉强能算个身份显贵罢。
登云书院也是盛名在外,其实难副。若是有才的,不论是世家子还是普通读书人,都是请了大儒好好儿教导,悉心照料着的,像是李博庸、王泽、南进等人都是科举出仕,出身登云的。
可瑶哥儿虽有几个小聪明,可到底自小给宠得吃不得苦,旁人卯时不到便开始勤修苦学,他非要睡到日上三竿了才肯起身,旁人看书写字不知饥饱,他日日变着花儿要吃得好玩得好,别人劝他,他反倒觉着旁人没劲,不过几个书呆子!日子久了夫子也不看重他了,好学勤奋的同窗瞧了他也直摇头,不肯同他一道了。只有几个纨绔子弟聚在一起,成日斗鸡走狗的好不热闹。因着学院束脩高,他们只要不做有损名声的事儿,众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作不知道罢了。
瑶哥儿这几个月爱和同窗几个纨绔一道赌钱,几个人赌了还不够,私下里倒是招呼了不少人和他们一道赌。赌着赌着手头几百两银子也有不够的时候啊!瑶哥儿素来知道多氏那抠门儿的性子,若是知道他这般花钱如流水,说不定能把她拘在家里不让去书院了!这怎么行!他还和几个哥们儿约着翻墙去那暗门子里头快活几回呢!想着便打主意到了许连城身上,茉姐儿出嫁他身为嫡亲的兄弟自然要帮着拦门的,这新郎官身上带的银票碎银子定然多啊!所以瑶哥儿吃定了许连城拉不下脸子拒绝他这个小舅子!
许连城终是把茉姐儿迎上了叠了九层红绸缎的大花轿,这心里却不像刚刚来时那么欢喜了……怎么回事?当然是因着那瑶哥儿!
倒不是许连城心疼那不到一千两的银子!虽然他的确小小地心疼了一下……但不是这个原因啊!这国公府大房,他刚刚从西北回来时甚么也不知道啊,便给那国公爷怂恿着定下了!定下之后才听说大房讹钱的事儿,后来又听闻他丈母娘曾经到处传他老婆定过临安郡王的事儿,心里便不那么舒坦!
可谣言就是谣言啊,他在西北的时候,还有京城宅子里的人传他长得凶神恶煞虎背熊腰六条胳膊八双腿能吃人会喷火很不好相处呢!他还不是这么丰神俊朗,令人如沐春风?所以谣言不能全信啊,许连城就这样安慰自己。
可见了这嫡亲的小舅子,他就觉出不对来了,这就一见钱眼开的小赤佬,那是什么样儿的家族才能教出这种孩子啊?啊?!他想着想着又想到了花轿里头的老婆,虽然还没拜过天地,不出意外他们两个一辈子就拴在一起了。要是她老婆也这样,那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还有临安郡王的事儿,难不成也是真的?那国公府把他当甚么了?
茉姐儿披着红盖头一路下来,拜堂入了洞房,行了净手礼,倒是不曾听见还有别的响动,洞房里头冷冷清清的,也不像是多氏说的还要两三个妯娌来陪着她。许连城在外头吃完筵席就进了洞房,带着三分醉意,看见新娶的老婆纤纤弱弱的一个人儿坐在喜床上,心里的气儿却莫名消了几分。
挑了红盖头喝了合卺酒,又听着媒人说了两句吉利话,像模像样地吃了口生饺子,茉姐儿以为这下终于结束了!没想到这会子两三个小姑子倒是进来说要闹洞房。
许香宜见着许连城新娶的嫂子,长得倒是很漂亮,一双丹凤眼,一对儿柳叶眉,薄嘴唇轻轻抿起……瞧着很不好对付啊!许家虽不是章氏那种百年世家,却也不兴民间拿起子新婚三日无大小的习俗,许夫人和许将军都在外头招待宾客,就只好派了她们几个女儿家来略微闹两下,算是消一消新婚洞房的阴气。
不过许香宜是许家唯一的嫡长女,剩下两个姑娘一个是许连城的胞妹,一个是许二爷的胞妹,当然一个都不敢越过她去!许香宜瞧着许连城在呢,倒也识趣儿,再想着做些什么,给他们不快活也不敢当着面儿来啊,那是有多傻?
她只盯着茉姐儿不停地笑啊笑地,笑得浑身上下环佩叮叮当当地响,笑地茉姐儿浑身不自在,才直直地望着她狠狠夸了一通,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天女下凡一样儿反正其余女子皆是粪土!茉姐儿要是没听出问题才怪了!那不是白和淑姐儿明里暗里互相讽刺戳心那么多年了嘛!
也就许连城觉得许香宜识趣儿,还知道夸夸嫂子了。
不过茉姐儿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新嫁娘,多嘴多舌的旁人还以为她是长舌妇,也就坦然地望着许香宜,含羞微笑着受了。
等人都走了,许连城望着灯火下映着的妻子冲他微微挑起柳眉,朱唇微启,娇艳非常。心里喟叹一声,甭管那些有的没的,新婚之夜嘛,也就抱着佳人枕着满床枣生桂子,拉下了红绸帘子。
茉姐儿三朝回门这日,意姐儿睡到辰时才迷迷糊糊被金珠给叫醒了,由着金珠服侍她漱口、洗脸,又在脸上涂了一层诸花露,才厚厚地敷上一层玉香膏子。这膏子挖了在手心里瞧着厚,涂在脸上不过眨眼间,便化进了雪白红润的皮子里头。
金珠给她头上左右两边各插上一对儿泥金小花,耳珰和手镯都挑着贵重繁复的式样儿来戴着,为着今儿个是茉姐儿三朝回门,意姐儿也不好穿得不喜气,给大房的瞧去说她折福就不好了。
金珠便给意姐儿挑了一身茜色的掐金丝绣芙蓉棉裙,外头又挑了一件织锦镶毛斗篷。她想着毕竟姐儿现下是定了亲事儿的人了,也不好穿戴地太随意,又开了妆奁给意姐儿拿了个赤金如意项圈来,哄了她要戴。
哪里知道意姐儿倔脾气上来,就是不想戴。这项圈不过是个平常的物件,她脖子里挂着章夫人的玉牌再在外衣上挂个项圈的想想也不舒服,哪里听得这些。金珠甜着嘴巴哄了她几句,又说姐儿都是定亲的人了,也该穿得贵重点儿云云。
意姐儿脸一板,开口就叫外头的侍画和银宝进来侍候她,叫金珠到门外头去,再不准上来服侍!银宝和侍画进来,见姐儿面色,也不敢出声儿,心里惴惴不安地。金珠是意姐儿最看重的丫鬟,平日里旁人有甚么事儿她也不会有事儿的,哪知今日姐儿竟然当着里里外外几十个丫鬟的面儿发落她!
意姐儿也不是真想着发落了金珠,她只是想着能寻个由头给这几个丫鬟都换换脑子。从前她年纪小,事事都是丫鬟们替她想着,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也就罢了!只她早就想好了,这丫鬟忠心是一回事儿,能不能用又是另一回事儿!
上辈子她嫁进侯府的时候身子便开始不好了,里里外外都是金珠和银宝两个代她管教着,只要不是大事儿她们也不大叫她知道了烦心。如今再活一回,她多少还有几分从前的习惯在里头,她也不知有多少小事儿给她们摆平了瞒过去。就好比圣人也不喜底下的官员互相勾结着,有甚么事儿也不说,自己暗地里动手解决了,还爱上前来指手画脚的,忠心是忠心了,可主子难免不喜欢,奴才到底是奴才,尽了本分就可以了。
想通了便要行动起来,金珠是院子里最大的丫鬟,别的丫鬟都听她发号施令,要动刀子,自然从金珠开始动手。这忠心耿耿的大丫鬟打不得、骂不得,做得狠了寒了丫鬟们的心,往后再多的事儿也不敢提,反倒不美。
故而意姐儿就是叫金珠坐坐冷板凳,叫她自己想想哪里错了,若她觉得意姐儿只是小孩子脾气犯了,还是想不通的,那行,一直坐到她想通了再服侍主子!其余丫鬟也给她看着金珠想想到底是为什么。
意姐儿七七八八地弄完了,便带着银宝和侍画上了长公主的正院里头。长公主正用着早膳呢,见是意姐儿来了,对着她招了招手也叫她来用。
长公主自然瞧出今儿个金珠不在,刚才发生的事儿贺姑姑早就跟她学了一遍。她心里头倒是有几分欣慰的,本想着若是意姐儿不出手了,好歹她也要教着她怎么□□下人,没想到这小外孙女儿自家便开窍了!长公主乐得多吃了一块姜乳蒸饼,大冬天的吃着胃也暖和了,手也不冷了。
意姐儿倒不大喜欢吃姜乳蒸饼,她嫌这味道怪,又是生姜的辣味儿,又是甜香味道,她尝了两口便吃不下了。意姐儿倒是爱拿软绵的蒸饼,包着拿酱料腌过,切好的肉吃,吃着不尽兴了还能往薄薄的蒸饼上涂两层酱。
长公主哪里肯让她吃这么多,把胃都塞满了。便叫贺姑姑端了小厨房温着的姜奶来给意姐儿喝下去,冬日里喝一碗姜奶嘴是暖和养生的。今儿个小厨房本是要做羊肉汤的,只长公主嫌早上喝了太油腻便没叫做,意姐儿便只好认命端起一碗姜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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