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披梧桐,玄蝉昼夜号。秋风万里动,日暮黄云高”。北地的八月已呈现出一派寂寥与单调,无边落木萧萧下,平添几分肃杀之意。
自离开西北,秋惊寒便病倒了,日日汤药不离身,神色恹恹,形销骨立,昏迷的时间总是比清醒的时间长,途中大夫换了又换,却没有丝毫起色。但是她执拗得很,不容许行程受到丝毫的耽搁。慕致远也很消瘦,身上的伤倒是好了八九分。
某天深夜,她忽然惊醒,满头大汗,向给她掖被子的慕致远迷迷糊糊地问道:“黑妞,人死了,是不是就不会痛了?爷杀了那么多人,早就该死了,怎么就死不了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每一场战争都意味着生命的陨落,她又怎会无动于衷呢,或许对于她来说胜败都是煎熬。
慕致远一怔,险些落泪,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呢喃道:“燕北军正等着你,旷达正等着你,圣上也正等着你呢。别多想,天还没亮,快睡吧。”
她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慕致远却睁眼守着她到天明。
次日,收到张远传来的捷报。西北军大胜的消息传到燕北后,军心大振,梁文锦与莫问联手在潼关斩敌五万,这是北地战争全面爆发之后,燕北军首次大捷。
秋惊寒当时正在喝药,平静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很显然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
九月初,秋惊寒一行抵达函谷关,弱不禁风的她已早早地披上了狐裘,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三月的雪。万幸,她到底还是挺过来了,却越发沉默寡言,常常微微阖着眸子冥思苦想,嘴里念念有词,手指不断推演,一出神便是几个时辰。但是,没有人敢去打扰她。
与在凉州离别时相较,张远变化颇大,两鬓白发新添不少,双目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带着战争磨砺的干净利落,儒雅中透出几分沧桑与坚毅。
见到秋惊寒后,先是惊喜,然后眼中飞快掠过了几丝担忧,很显然他也看出了些端倪,最后却什么也没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接下来,一边热情地与慕致远寒暄,一边引着众人进入了中军帐。
众将们正在议事,约百人正讨论到激烈处,纷纷放下手手中的活向秋惊寒行礼。
秋惊寒在末处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淡淡地道:“这位是朝廷派来的新任监军慕大人,也是御史大夫,与本帅一同从雁门关赶来。”
引见之语只有寥寥一句话,却是给足了面子。众将恭敬之色立显,一一向慕致远行礼。慕致远也十分谦逊,一一回礼并代表朝廷简单问候。
“你们继续,爷在一旁听听,雁门关之战晚些再详说。”秋惊寒靠着椅子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丝毫不加掩饰脸上的疲惫之色。
众将竟然真的就刚才函谷关军队布署与调动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黑妞也飞快地加入了行列,唾沫横飞,与一谋士争得面红耳赤。谋士们羽扇纶巾,滔滔不绝,武将们指点沙盘,排兵布阵,不分官职,不分老少,据理力争,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倒是把秋惊寒这个主帅晾在了一旁。
“军中平日都是这样热闹麽?”慕致远十分新奇的问道,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撞身边的张远。
“众将平常都有自己的守地,难得聚在一起。很多年轻的将军在此之前只闻名,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庐山真面目,不分个高低总会心有不甘,难免热闹了些。”张远一脸欣慰,抚须笑道,“集思广益,多多益善。”
秋惊寒阖着双眸打盹,崔显蹲在她身边嘘寒问暖。
“慕大人,元帅身边那位俊逸的年轻公子该如何称呼?”张远含笑问道。
“公子隐,崔显。”慕致远远远地扫了一眼,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淮安崔氏长孙,旷达也未曾见过麽?”
“淮安崔氏,太傅崔敏之后再无京官。如今放眼望去,苦寒之地倒还能见到寥寥数人,真是令人痛惜。”张远怅然道,“永宁十五年,旷达赴京赶考,恰逢太傅京郊讲学,一袭布衣,一壶苦茶,童颜鹤发,博古通今,妙语连珠,有飘然出世之姿。大师风采,仍历历在目。可惜,崔氏后生行踪诡谲,再也不入仕。”
“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慕致远轻声叹道。
“太傅离京那年,旷达身陷囹圄,后来又逢凉州战乱,也曾与崔大人隐晦地提起过此事,可惜都一无所获。”张远感伤道。
“崔大人讳莫如深?”
“崔大人说,知道当年真相的大概只有崔太傅和先帝了。”
“或许,或许……”慕致远别有深意的目光向秋惊寒扫了扫。
“如果真是风光月霁之事,不会如此高深莫测?。”张远低声恳请道,“如若有一天大人知道了真相,请高抬贵手,千万不要,不要让她知道。”
“凭她的才智,能够瞒得过麽?”慕致远轻声反问。
张远默然。天下事都难逃她的掌控,更何况是与她最亲密的崔家。只是不知,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朝廷中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崔家又当何去何从。
忽然帐外鼓声大作,打断了二人的忧思和众将的讨论。
“报,北狄先锋隗冲前来搦战!”
“谁去迎战?”秋惊寒慵懒的问道。
“末将愿往!”沈黑妞与数名年轻将领大声应道。
“王达去吧。”呵欠之后,秋惊寒漫声道,“剩下的几个也别气馁,爷既然来了,肯定会让你们过过瘾。”
王达领命而去,余下众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炷香之后,王达斩隗冲于马下,大胜而归。约一刻钟之后,又有敌将前来搦战,钱仪请命,胜。待到暮色四合,北狄、丘兹当日死伤名将十余人,令人心惊。
虽然敌军比征北军多了二三十万,但是在单打独斗上,征北军稳占上风。仅是凉州军,已有二十余位成名小将,更何况除了西北,北地将领尽数云集于秋惊寒麾下,毫不夸张地说这是自漠河一役后的鼎盛时期。征北将领越战越勇,凡是前来搦战者,非死即残,为防诱敌之计,也不远追,赢了即回营。一时之间,士气高涨,锐不可当。同时,燕北军中后起之秀的勇猛也让并州军、幽州军刮目相看。秋惊寒其人,果然深不可测,自漠河一役名震天下后,不仅将经过战火洗礼的十万精锐尽数交给梁老将军,而且抱病不出,硬生生地隐去了自己的光芒,训练出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小将,其淡泊名利与深谋远虑,令人不得不自叹弗如。
夜里挑灯,黑妞将雁门关之战的经过细说与众将。但凡各将领有疑惑之处,一一提出,张远一一作答。张远虽远在千里之外,然而如若身临其境。慕致远叹服。
第二日起,形势逆转,叫战方变成了征北军。一连三日,斩敌将五十余人,逼得敌方不得不挂起了免战牌。征北军忽然变得如狼似虎,敌军自然料到必然是主帅秋惊寒到了。第五日,秋惊寒接到了敌方的战帖:
“近者燕北军犯我丘戎,杀我上将,是可忍孰不可忍。今陈兵八十万众,愿与将军五日后会猎于函谷关外三百里处。隗克敌、夏侯平顿首再拜。”
“这借口倒是挺冠冕堂皇。”秋惊寒环顾四周,悠然道,“众将以为当如何?”
“自去年岁末开战以来,大小战役不下百场,除去渔阳、虎丘、雁门关、潼关此四战,其余各战各有输赢,烽火四起,民不聊生。末将周谨以为再相持一连个月,到时候大雪封山,天寒地冻,北狄、丘兹自会不战而退。”
“周将军所言甚是,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敌军即便是百万之众,也逡巡而不敢进。”有人接着道。
“敌军八十万,征北军四十余万,真正到函谷关会师的只有三十余万,并非末将长他人气焰灭自己威风,实在是力量悬殊,请元帅三思。”又有人应道
“北地精锐尽云集于此,元帅若应战,胜了自然是扬眉吐气,可若折戟沉沙,北地门户打开,国危矣。望元帅三思!”
慕致远皱着眉头扫了扫这四位年过五旬的将军,看着有些面生,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张远。
“周谨、黄云、李腾、孙昊,这四位将军分别来自益州、幽州,在军中地位举足轻重。”张远低声道,“自将军执掌燕北后,北狄军将主力压向了燕北,幽州、并州、益州三地倒是过了数年安生的日子。”
慕致远点点头,表示了然。
黑妞、梁文锦等小将正欲出言反驳,秋惊寒却适时抬手压了压,淡淡地道:“四位将军所言不无道理,慕监军、梁老将军、张军师以为如何?”
秋惊寒这一问,问得颇有技巧,慕致远代表的是朝廷,梁老将军排资论辈、战绩均在四人之上,而张远呢,一者这些年治理凉州声名远播,二者这几个月中坐镇函谷关调兵遣将,硬生生地扛住了隗克敌与夏侯平的猛烈进攻,不得不令人信服。
“圣上常常感慨,北地苦寒,将士们若能早日马放南山,解甲归田那该多好。陛下也常常提起,洪庆十三年,率兵攻打西戎,借道燕北,白马金鞍,旌旗十万,西戎束手,大快人心。陛下还常言,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慕致远不紧不慢地道,深深望了四人一眼。
四人低首,羞愧不已。
“当年漠河一役,北狄五十万大军挥师南下,铁蹄所到之处,哀鸿遍野,流血漂橹。四十余万男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老夫永远也忘不了,不能忘,也不敢忘。如今十万渔阳军厉兵秣马,只待元帅一声令下,一雪前耻,老夫愿为先锋!”梁老将军抖动着白须,慷慨激昂。
“漠河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老将军之志,也是本帅之志。老将军老当益壮,吾怀甚慰。”秋惊寒叹道,“旷达,依你之见呢?”
“乌合之众,可以与之一战。”
次日,秋惊寒检阅三军,各路兵马全部拆分重组。第二日,秋惊寒开始点兵。上军主力为幽州军,中军为燕北军,下军为并州军,左先锋为沈黑妞,右先锋为莫问,左翼为梁老将军率领的渔阳军,右翼为秋惊寒一手训练出的凉州军。第四日,三更做饭五更行,士祣轻装马裹蹄。拂晓之际,城门大开,步兵、骑兵、战车兵、弓箭兵在晨雾的掩映下出城奔向三百里外,秩序井然,亦悄无声息。云开雾散之后,登上函谷关之巅,远眺即可见:昼列旌旗,遮映山川;夜设火鼓,震明天地。
第五日清晨,秋惊寒出城,率亲卫三千,慕致远、张远、崔显随行。秋惊寒白狐披风之下,布衣冠帻,素雅高贵,自有一种潇洒从容气息隐约其间,不亢不卑,傲骨天然,仿佛出城不为生死,而是闲庭散步。慕致远一直觉得,秋惊寒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裙布荆钗也罢,锦衣华服也罢,往她身上一穿,只要她愿意,举手投足之间可贵气逼人,可蛮横无理,也可嚣张跋扈,收放自如,让人不知不觉地忽略那副雌雄莫辩的容颜。
荆旗蔽空,寒光凛凛,一望无垠的沙漠上,旗帜鲜明的两军相隔不过百米,虎视眈眈,杀气腾腾,却又各自硬生生地克制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与凝重。
秋惊寒骑着马儿慢悠悠地从穿过左右二翼,来到先锋军之前,搭着沈黑妞的手下了马,然后悠然地往崔显备好的虎皮大椅中一坐,接过茶杯,半倚着身子,半眯着眸子,舒服地叹道:“惠风和畅,天朗气清,这真是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旷达应该早点告诉本帅的。”
张远忍俊不禁地应道:“是旷达的不是。”
她喝杯中的茶,伸了个懒腰,垂着眸子慵懒地道:“让爷睡会儿。”
慕致远向敌军望去,黑压压的一片,看不到尽头,不见主帅的影子。万里无云,令人不敢直视的阳光直射而下,照在沙丘之上,灼热从脚尖一直往上蔓延,燥热也从喉咙不断地向胸口爬。慕致远知道,对于旁人来说,这样的炎热有些难受,可对秋惊寒来说正好。他还知道,秋惊寒是真的困乏了,先前马不停蹄地从雁门关赶到函谷关,而后是不眠不休地调兵遣将,排兵布阵,这几日中军帐里的灯火常常彻夜通明。
于是,便形成了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两军之间一个面容姣好的白发少年睡得天昏地暗,身边立着三五人,有风度翩翩的少年,有锦衣华服的朝廷高官,有气质卓然的儒士,还有勇冠三军的女将军,身后是披坚执锐的征北军,前面是眦目欲裂的北狄、丘兹联军。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依然保持着这种诡异的场面。日渐中移,酷热难当,汗水滚滚而下,喉头几乎随时可以冒出白烟来。
“这该死的天气,该死的隗克敌、夏侯平。”慕致远在心中低咒。
张远忽然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慕致远若有所悟,抬头望向敌军,隐约可见到轻微的骚动,回首再看征北军却咬牙挺着身子,纹丝不动。慕致远心中暗道:秋惊寒治军之严,非浪得虚名。
“黑妞,中间那个贼眉鼠眼、虎背熊腰的。”
慕致远忽然听到秋惊寒低语,转首去看她,却发现眉眼未动,暗中纳闷,难道出现幻觉了?
心念转动,不过是须臾之间,忽然便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抬眼望去却见敌军正中有一身材魁梧的将军滚落在马前,胸口正插着一支长戟,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变没了声息,令人骇然。
接着便是一声怒喝,震耳欲聋:“秋惊寒,你好大的胆子!”
敌军中走出二人,迎面走来,一人年过半百,须眉皆白,清癯矍铄,儒士打扮。另一人一员将领二十五六岁,头戴红翎,身穿唐猊连环铠,手持一杆破阵枪,坐下骑一匹乌骓宝马,狭长的桃花眼中怒火翻滚,本就唇红齿白,如此倒是平添了几分春色。
秋惊寒稍稍坐直了身子,望着老者似笑非笑地道:“夏侯先生号称‘神算子’,方才隗忠惨死马前,不知先生算出来了麽?”
“在秋元帅面前,夏侯不敢托大。”夏侯平微笑道,还不忘作揖行礼,一派和气。
“三十万大军,举国之力,陈兵函谷关。啧啧,阁下还有什么不敢的麽?”秋惊寒冷笑道。
“自漠河一别,四年时光弹指一挥间,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如今,将军风华正茂,老朽却垂垂老矣。如果不能与秋元帅一较高低,老朽恐怕将会抱憾终身。”夏侯平捋须喟叹,“犹记秋元帅当年一杆银枪吐梨花朵朵,横扫千军如卷席。掌兵权,定军心,挽狂澜,不过数月之间。漠河之岸,与老朽手谈一局,兵不血刃,令老朽心服口服。如今,元帅取丘戎,吞并州,克西戎,搅得天下风云再起,这令老朽不得不防患于未然,居安思危人之常情也。秋元帅以为呢?”
秋惊寒挥手命崔显上了茶,这才端着杯子慢条斯理地讥讽道:“几年不见,先生这信口雌黄、血口喷人的本事倒是见长不少,令爷大开眼界。听先生一席话,害爷差点以为今日是爷率兵攻入丘兹,好像不自刎以谢天下都对不起先生。”
夏侯平一噎,说不出话来。
秋惊寒左手的杯盖往杯沿重重一碰,厉声喝道:“夏侯平,你给爷听着:倘若此战你赢了,爷任你宰割;若你输了,休怪爷心狠手辣,踏平丘兹,鸡犬不留!”
前一刻还是和风细雨,下一刻便突然发难,喜怒难辨得令人措手不及。她有意扬威,刻意用了内力,天地间都回旋着那最后的四个字——鸡犬不留,教人耳鼓发麻,心生畏惧。
“秋元帅色厉内荏,无需表现得如此明显。”夏侯平看着和煦,但也不是简单角色。
“先生不懂,今日爷先撂下狠话了,改日屠城时,天下人只会说秋惊寒言而有信,而不会错怪爷心狠手辣。爷还得嫁人,影响闺誉总是不太好,对吧?”秋惊寒微笑道。
夏侯平嘴里正含着一口茶,噎得吐也不是,吞也不是,满脸通红。
慕致远与张远若无其事地低头,努力忍住上扬的嘴角。秋惊寒不仅嘴毒,而且不要脸,一向气死人不偿命。
“秋惊寒,休得逞口舌之利!”一再被冷落的隗克敌终于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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