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翊,翊者,立字为户,双手握着山河,父亲的军师如此打趣,我亦以此为豪。
秋惊寒是谁,我并不想知道,然而这个名字却几乎贯穿了我的一生。母亲常说,她满月时我亲手抱过她。父亲也说,他曾经与秋惊寒的父亲醉卧沙场。连小厮都说,那可是二殿下的伴读,多了不起。尽管这样,我依然看不起她。
京中有两座将军府,分别在城南之南,城北之北,一个叫将军府,一个叫沈府,前者根基薄弱,后者根深蒂固。沈家战死沙场的子弟拿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凭什么别人提起将军府都是指秋府。
就像府邸的坐落一样,两府守卫的山河也泾渭分明,北边秋家是土霸王,东边牢牢掌握三军的是我们沈府。
因为她是殿下的伴读,她和我们一同在国子监受教。她常穿一身红衣,从头到脚都是红艳艳的,就像一只凤凰,那是其同窗对她的评价。在我眼中那就是一只螃蟹,四处横行霸道,只不过这只螃蟹煮熟了还能横着走。她倚仗着秋老将军的宠爱,倚仗着二殿下的宽厚,几乎从不完成先生的课业,斗鸡遛鸟、走马章台倒是次次都少不了她。因而,西窗之下成了她专有的罚站的位置,先生拿着戒尺恨铁不成钢,她垂着脑袋嬉笑如故。这样冥顽不灵的女学生,国子监中大概找不出第二人。
有一回,我打西窗过,老先生被她气得胡须一翘一翘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煞是有趣。不觉间,莞尔一笑,我敢发誓,那时笑的是先生,不是她。可是,我忘了她是一个锱铢必较的小女子,傍晚回府时果然在途中被她拦住了,两个小厮被她揍得龇牙咧嘴。
“你便是先生所说的沈翊吧?”她穿着红衣,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双腿一荡一荡的。
我心中默默地想:“真是个野丫头。”
“先生说你功课做得极好?”她偏着脑袋,手指不停地揪着头顶的辫子。
“是!”我挺了挺胸膛,想要让她产生羞愧。
可是我忘了,她是秋惊寒。
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睛明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如此正好,那我以后的的课业就麻烦沈公子了!上交前,黑妞会向你取!否者,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我眼前一黑,差点摔倒。而树杈上的女孩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晃动的枝叶。
有怎样的主子,就有怎样的下人,她那个叫沈黑妞的丫鬟一身蛮力,书院中同龄的学子都对她退避三舍。
鬼使神差地,我做课业时竟然做了两份,简直是太可怕了,估计双亲的念叨功不可没。
那一年,我十二岁,她十岁。
我时常坏心眼地想:“这样嚣张跋扈的性子,也亏得那楚大公子受得了。”
当我得知楚怀英迷上了一个落魄的官家小姐时,特意悄悄跑去看了看顾婉儿,心中怀揣着满满的恶意高兴了好几天,仿佛楚怀英此举替我出了一口恶气。那时我想,但凡是个正常的男人,眼睛还没瞎的男人,大抵都是不会喜欢秋惊寒的。
我怀着这样诡异而又隐秘的心态一直维持了半个月,似乎做两份课业也轻松了不少。
接着,楚怀英东窗事发、顾婉儿毁容、成王府悔婚、秋老将军病逝、二殿下被禁足,一件接着一件,令人措手不及。世家子弟消息十分灵通,她没来国子监上课的那天,便都知道秋府恐怕是不太好了。隐隐地,书院先生嗅出了阴谋的味道,严令不许谈论此事,所以没有人敢拿此事来说笑。
圣上下旨大力操办秋老将军的后事,各大家族前去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热闹得无言以喻。我随母亲前去灵堂,远远地望见披麻戴孝的她满头银发,孤零零地跪在棺前,一一给前来吊唁的人回礼,一俯首,一叩头,带着行云流水般的熟稔,素净的脸上连悲切之色都没有,仿佛已与世隔绝。
母亲悄悄红了眼,抱着她哭了一场。
我看了看手中的老茧,又看了看她,在心中悄悄地原谅了她。
那一年,我十六岁,她十四岁。
次年三月,她及笄,母亲命人去秋府送礼,回来禀报却说她单枪匹马往京畿北门而去,带着行李。我打马狂追,最后只在城楼上见到她坚决如铁的背影和随风飘舞的银发,一路向北。
回到府中,成王大公子前来拜访,他惊慌失措地问我是否有见到秋惊寒。
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眼前这个名满京华的贵公子,素未谋面的贵公子,淡淡地道:“她去哪儿了爷怎么会知道?”
张口闭口自称“爷”,这是她的口头禅,我竟然在耳濡目染下脱口而出,可是并不后悔,胸中好似吐出了一口浊气。
四月,落花时节,我听从父亲的安排启程去军中历练。
军中岁月苦寒,鼓声和号角声是单调的二重奏,偶有战事,也是剿匪之类的小打小闹,肩上的勋章和手上的鲜血成与日俱增,这样的日子无趣得很。梦回午夜,依然在国子监,那人斗鸡遛狗的模样竟然也鲜活无比,可梦中的最后总是出现那人跪在灵堂里面无表情的样子。
五月,京中朋友传来消息说楚怀英去了燕北。那时我便知道,楚怀英是真的后悔了。
七月,北狄大举入侵北境。不久后,传出楚怀英战死,秋惊寒挂帅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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