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发生了三件震惊朝野的大事,一者为漠河之役胜利,秋惊寒出任燕北都护;二者为皇后深居未央宫,闭门不出;三者为先帝驾崩,二皇子登基。
洪庆二十四年,整整一年,我都未曾听到过她的消息,不过我执拗地认为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后来,我才明白,秋惊寒此人,每次听到她,总是大风起;每次见到她,又是惊雷起。漠河一役在她的戎马生涯里仅仅是个开始,并州平乱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浪花,她图谋的从来不仅是燕北,也不是北境,而是天下太平。
二十五年冬,西戎、北狄、丘兹大举入侵,北地战争全面爆发。父亲和兄长也相继回到兖州坐镇,一方面遥作声援,另一方面紧锣密鼓地备战,谨防东夷趁火打劫。自此,与东夷时有摩擦,各有输赢。
二十七年冬,西戎、北狄覆国。东夷兵分三路,疯狂进攻兖州、冀州,敌军数倍于我军,父兄苦苦支撑了三个月,先后阵亡。悲愤之中,我从兄长手中接过帅印,接过守城的使命,引弦而战,可结果却也是强弩之末,最后不得不在亲卫的掩护下仓皇逃往彭城。
到达彭城后,估计秋惊寒已班师回朝,我给朝廷发去了最后一封战报,并请求让秋惊寒挂帅出征,扭转战局。不久之后,孤城内收到秋惊寒入狱、镇北侯挂帅的消息,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果然,第二日城破。
彭城守将全部自戕,将领独留我一人。他们如此果断而又悲壮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只是为了让我活命,因为兖州、冀州、徐州的布防只有我清楚,东夷一日没有拿下这三地,我便可以多活一日。
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只清楚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中,严刑拷打是家常便饭,一日三餐是一碗米汤,背部的箭伤疼得厉害,下半身也渐渐没了自觉。这样的日子,我不知何时是尽头,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要咬舌自尽,可那些死去兄弟们的面孔一次又一次地支撑着我苟延残喘。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战俘,会如此卑微地活着,像一条死鱼一般。不,死鱼都比我好,它已经死了,而我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祖母曾经念过的经书,父亲曾经讲过的兵书,以及秋惊寒在北地战争所流传的传奇故事都成了我内心深处的慰藉,一遍又一遍地抚慰我千疮百孔的灵魂。
无论执刑的人多么冷酷,无论落在身上的鞭子多么重,无论烧红的烙铁多么刺眼,我都不再开口说话,他们以为我铮铮铁骨,其实我嗓子早就坏了。看着他们无计可施,看着他们气急败坏,成了我为数不多的乐趣。
偶尔也会想起家中的那门亲事,是户部侍郎家的千金,我生死下落不明,亲事恐怕已经退了吧,十有八九会是这样。我不恨她,只是恐怕母亲会伤心很久。
我用长长的指甲在壁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整整刻了一百二十道,四个月。我想,外面应该已是三月了,“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多好的季节,可惜我却看不到。他们大概是厌倦了,死心了,狱卒不再没日没夜地折磨我。
墙上的划痕不知不觉又新添了四十道,狱卒忽然给我送来了大鱼大肉、干净的衣裳和轮椅。原来,他们也知道我的腿废了。
我想,这日子终于到了尽头,终于可以和父兄、弟兄相聚了。然而并没有见到刽子手,而是见到了阳光,久违的阳光。不知他们今日是换了什么把戏,我不去想,也懒得去想。转了五条巷子,八座亭子,九条桥,他们最后将我扔在半山腰的凉亭中。
我本以为这又是己怀瑾在装神弄鬼,不想却遇到了她——秋惊寒,她背着手从另一边慢慢踱入亭中,阔别八年之久的她衣素如简,人淡如菊。我想不到还能够见到她,就像我想不到自己竟然被囚禁在历城一样。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抱拳,潇洒地行了一礼。
我想说一点儿都不晚,只要活着什么时候都不晚,可是使劲张了张嘴,嗓子疼得厉害,却吐不出半个字。
她在我对面坐下,伸手沏了茶放到我面前,淡淡地道:“两国和谈,东夷退兵,我拿了己舒换你。圣上的旨意已经下来了,留在我这养伤还是回京都可以,你的选择呢?”
“我不值得你如此,为什么不杀了己舒?我这样一个废人,留着还有什么用!”来不及喝茶,我扯着嗓子怒喝。
己舒与我有杀父之仇,只要能够杀了他,即便让我死也心甘情愿。
“你自己的仇,凭什么要让爷帮你去报?”她轻声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仅仅是你亲自与东夷水军交过战这一点便值得爷如此了。东夷水师,爷只听说过它的厉害,我想你应该能够懂我的意思。还有,始终没有泄露我军的布防,我敬你是条好汉子!爷身边缺一名水军军师,不知沈公子是否愿意屈尊?”
秋惊寒,名满天下的秋惊寒,尊贵无比的定北王会缺军师麽?前有张远,现有关雄。可是,我还是点头了,她有一句话说得对,东夷水师的威名是建立在弟兄们的尸体之上,我只要还活着,这笔血债理应由我去追讨。她那满满的善意,就像那些自刎守将一般的善意,我怎能拒绝,又怎么拒绝得了?
“我手下有一员虎将,他叫莫问,现在的车骑将军。自幼父母被北狄人所杀,在狼群中长大。后来参军立功当了个校尉,却又被北狄人俘虏,关押了三年,严刑拷打,誓死不屈。直到漠河之战胜利,他才到我身边。这人冷静自持,智勇双全,未尝不是得益于他早年所经历的磨难。苦难是最好的老师,沈公子应该能明白爷的意思吧?”她意味深长地说道,目光如炬。
我明白她的深意,她这是怕我被仇恨蒙住了双眼,我端起茶水慢慢喝尽,待嘴里的苦涩稍稍淡了些才应道:“《孙子兵法》有云:‘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与东夷一战,父兄战死,弟兄牺牲,给我留下的教训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沈翊日后又岂敢意气用事?翊,多谢王爷教诲!”
“他们都叫我将军,你也不必见外。”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身后的小径上有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拾级而上,一手举着油纸伞,一手拿着披风,举止风雅,眉目清隽,身影极为熟悉。
“御史大夫慕大人?”我惊疑地问道。
“不,淮北王世子慕致远,我夫婿。”她言笑晏晏,落落大方。
我忽然觉得她今日的笑容有点儿多,原来是因为身边有了守护的人,心中有了爱。
他站在凉亭外,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保持着一种等待的姿势。慕致远其人,我亦有所了解,铁面无私的御史大夫,可有可无的王府世子,盛宠不衰的天子近臣,在京中是鹤立鸡群般的奇怪存在。平日板着一张俊脸,金口难开,但是他不说话的时候是最讨人喜欢的时候,因为他往往一开口必有所谋。这样的人亲自来给她送披风,必然是将她放到了心尖上。
打量了很久,不得不承认:“他比楚怀英好。”
“英雄所见略同。”她看着那人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未完待续。)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