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冷不丁地喝这一嗓子,吓了大家一跳,全屋的人都转头看她,夏夕安抚地摸摸丫丫的头发,也转过身子。
“你大言滔滔,意存挑衅,当我听不出来?长辈们怜你自幼受屈,好意待你,你就敢目中无人蔑视婆婆么?既然这么爱掉书袋子,那你知道敬顺之道,妇之大礼么?知道舅姑之心,莫上曲从么?知道妇如影响,焉不可赏么?”
夏夕一听,这是拿女诫跟她论战了,不假思索地回道:“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是,尔而非,犹宜顺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德闵初嫁之日奉命抄过三十遍,字字在心。”
大太太火更大。
侯府上下皆知,大太太甚少失态,皱眉已然相当严重。这时候她言辞激烈,大发雷霆,一般媳妇早都吓傻跪下请罪了,可这个媳妇,举止优美地依礼站起来回话,头虽然微微低着,可腰子挺得直直的,看不到半点胆怯狼狈,敬畏惊慌,只有一脸装出来的尊敬——大太太宁受白眼,也不愿看到她尊敬的表情。
身为忠勤侯夫人,二十多年所到之处人人敬重,高贵是她的化妆品,受逢迎是她的滋补药。她从未想过装尊敬居然是一件杀器,刺得她千疮百孔,鲜血淋漓。论起来,孤单卑微的德闵简直不配做她的对手,但偏偏是她,胆敢用礼貌周全做掩护,力所能及地冲她表示轻蔑。这是旁人无从觉察,两人彼此心照的宣战,她接下了。吃过一次大亏,深悔小看了糊涂四儿,她不再莽撞从事。眼看着她顶着一背的芒刺混得渐渐风生水起,做婆婆的居然无力钳制,她也并不在意。不用急,忍住气,一辈子的婆媳,她一定能找到还以痛击的机会。
可是这会儿,她忽然忍不下去了。
一向宁静的心海里万丈狂飙,惊涛骇浪,一夜拘囚,通宵未眠,自身的屈辱,对爱子的担忧,前尘往事的回忆,一件件举措皆悔不当初,只恨没有后悔药可吃。
假如一切可以重来,定南侯逐查继良回乡葬父的时候,她该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反对,再顺势接他过府,好好培养他成人。作为至亲,又身受舅父大恩,出面帮他料理父亲后事,定南侯哪里能说个不字?自己不想见樊氏,可继良在京,打发他常去那边探视,德闵的处境必不会像今时今日这么艰难。赶上合适时机,她再叮咛敲打周氏几句,谅她也不敢公然把忠勤侯府的媳妇养成北京有名的糊涂四儿。
她反复思索自己的过错,五内如焚,痛恨自己性情软弱爱面子,害怕人言可畏,就与毕生追求的偌大财富擦肩而过。若不是他爹督责严苛,她有樊老太太的一二成厚颜泼辣,又何至于此?这都是命啊。
睁着眼睛想到天明,以为找到了问题的症结,虽然痛心,却也以高贵有品的自矜勉强让自己平和下来。可是,怎么?
“ 因为合乎道义,舜接受了尧的万里江山也不惭愧”?
从来没有人这么教过她,她一辈子只读女《四书》,孔子孟子那是男人们的学问,但是她爹呢?她爹不可能不读,不可能不懂。他喊了一辈子轻财重义,家里刚刚有点余钱,立刻就顺水推舟地纳妾,银子的功用不可谓不深知。你重的义究竟是什么?一世子女竟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舜接受了尧的万里江山也不惭愧,你帮继良做个证就亏了名节?圣人教导就该义无反顾,你这又是哪里学来的作态假惺惺?
瞬间再想到自己,就是这样的爹爹这样的家风,让他们兄妹格外矫情。定南侯起了贪心,帮两个孩子据理力争,本是他们该有的亲情,大义所在,堂堂正正,偏偏她畏惧别人说三道四,连最基本的庇护之责都抛弃了。为什么没人站出来告诉她舜的故事?如果当初她选择了正确的路,即使家产三分,德闵至少携二百多万两陪嫁进门,儿子一辈子锦上添花,自己又何至于失却珍爱无比的心头宝?到手的凤凰再次展翅飞去,即使眼下这么恶劣的形势,她也难以自控地感到心底里有一线空落落的痛。
血玉!舅母在世时说过它有几分邪性,果真不错。睽违思念了三十多年,念兹在兹,久久难忘,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真是她命里的冤孽,解不开的爱恨交缠。再眼睁睁看着德闵无所谓地把它赏了丫头,大太太只觉一记最响亮的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脑子里嗡地一声浑成一团。
“你还敢挺着腰子站在我面前?作死!给我跪下!”她厉声道。
夏夕心里一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向堂中走了两步,堆金落玉般跪倒在地。
査继良一跃而起,急怒道:“侯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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