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年伯夫人在坤宁宫的两番言辞,王喜姐不过是当市井间茶余饭后的闲谈,并不放心上。但她不曾想过,这样的言论在宫外是什么样的情形。
言官们早永年伯夫人一步听了不知多少回,从来三人成虎,到了最后就是不信也信了。可看看宫里头的情形,听说天子已多月不曾踏入翊坤宫,而那位传言妄图黄雀在后的郑皇贵妃则一直卧榻保胎。心里的天平一会儿偏向这头,一会儿又倒往另一边。
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决意上疏弹劾。
后妃干政是朝臣们心里最后的底线。纵观史书,多少基业是毁于女子手中的?东汉末年的王太后任用外戚王莽,唐玄宗宠幸杨氏,最后哪一个有好下场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郑氏并无意,他们也必须给天子敲个警钟,给后宫妃嫔上个枷锁。
头一个上疏的乃是吕坤。他早先年就写成了《闺范图说》,自觉于这件事责无旁贷。只是吕坤还是颇有手法,并没有将事情的矛头直指郑皇贵妃,而是婉转地,呈上了《天下忧危疏》。奏疏中只提到望天子节省宫中开支,莫要放纵内廷之人横征暴敛。他的打算是,等朱翊钧接受了自己的奏疏后,再进一步地提出对后宫女子的约束。
但吕坤没想到的是,这封奏疏给自己惹来了莫大的麻烦。《忧危疏》直指内廷,惹来诸多内监掌权之人的不满。张宏虽为司礼监掌印,在内廷之中为首,但毕竟年纪老迈,眼瞧着就要退下了。这个时候不发力,还等什么时候?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位置可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能参与政事的内监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早就从先前的内监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首当其冲的,就不是不亲自上阵。于他们而言,身家性命悉数握于朱翊钧一人手里,主要朱翊钧不发话,言官就是把唾沫星子汇成海,也动不了他们一分。当今天子是个心软之人,性子又优柔,再好拿捏不过,此时不哭求卖惨,还等何时。
外朝的人,就让外朝自己去争斗。
吏部给事中戴士衡在吕坤呈上《忧危疏》的第二天就发难。吕坤是大儒,又新作一书,教导闺中女子以规范,民间的声望比之先前更盛。戴士衡早就看他不顺眼,这次正好有个机会,自然怎么让人难堪怎么来。
朝臣学子,最看不过眼的,便是依附后宫。恰好最近在书肆新刊发的《闺范图说》不知何故,竟有郑皇贵妃署名的序。戴士衡不管其他,矛头对准这一点,咬死吕坤与后宫关系亲密。
“……吕坤其心机城府之深,竟作书为皇贵妃作势。臣听闻坊间传言皇贵妃有意染指国本,吕坤结纳宫闱,其志深险,不堪大用!”
朱翊钧还没看完戴士衡的奏疏,就一把扔到地上去,差一点儿就被边上的火盆给烧了。
“荒谬!”朱翊钧恨不得在那封奏疏上踩两脚,“皇贵妃若有意国本,岂会特特求来李东璧,助中宫产子!”他在殿里走来走去,“小人,全是一起子小人!整日无心国事,就知道钻营,见谁不顺眼,就什么脏水往人身上泼!”
张宏领着殿内的宫人们跪下,“陛下息怒。”
朱翊钧大喘了两口气,“去,给朕查清楚,那什么什么序,是不是真的皇贵妃写的。还有,附序之书由哪个书肆刊印,是谁送过去的。给朕仔细查查!”他低头俯视着张宏的后脑勺,已经几乎见不到什么黑发了,“大伴若查不到,也就不用再回宫了。”
张宏眼神一暗,赶忙应诺。
自己主动请辞,和从宫里被赶出来,两者之间的待遇天差地别。
戴士衡的弹劾奏疏呈上来的第二天,吕坤就上疏申辩,自言其序乃旁人添加,如今在京城刊发的《闺范图说》并非完全由自己所写。他甚至将自己考中进士后所任职位一一列清,再三表示自己不可能也没有机会和郑皇贵妃有何干系。
“……臣从未涉足大兴,与郑氏也未有结交,何来结纳一说?京城刊发之妖书,并非全由臣所撰,乃是旁人所写。恳请陛下以臣之原书同妖书对比,洞察缘由。”
在吕坤的自辩奏疏送上来的同时,张宏也把事情查了个大概。
郑梦境每天足不出户,躺在床上都下不来地,根本没有心思关注保胎以外的事情。张宏留心问过刘带金,将近日来所有郑梦境的手稿统统拿来,一一翻拣,并未见有丝毫痕迹。
“陛下,老奴有一事觉得奇怪。”张宏微微弓着身子,眼露疑惑,“翊坤宫之刘都人言,她曾为皇贵妃娘娘选了《闺范图说》一书呈上,但娘娘并未翻看。此书她已烧毁,翊坤宫也不见此书踪影。既然娘娘没看,就更不可能作序。此事怕是另有蹊跷,会不会是别有用心之人……”
“什么会不会,就是有小人假借皇贵妃的名头来写了此序!”朱翊钧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个人。
王嫔?不可能,她已经被自己禁足了,根本做不了这件事。慈宁宫?李太后虽然一直不喜欢皇贵妃,但也不会想到要这么做。莫非是大兴郑家有意,故意寻人来写并刊发?这个倒是有可能。
不过张宏的回话又使整件事情扑朔迷离,“老奴亲往郑家,问过郑承恩。郑家虽有书肆,却从未印过《闺范图说》,就连书肆也不见此书踪影。”
不是郑家,那难道是……朱翊钧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如果,是皇后……
朱翊钧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虽多日不出乾清宫,但有张宏在,外头所有的事都了如指掌。王喜姐已经狠狠严惩过在宫中嘴碎翊坤宫的宫人,立场和态度十分鲜明,绝对不会是皇后。他自认对元后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以她的性子,断做不出这种事。
那是谁,会是谁呢?
朱翊钧急得团团转,“把那书找来,朕再看一看序。”张宏很快把书呈上来,书页翻到序。朱翊钧越看越心惊,此序的确很像是郑梦境写的。笔调,用词,语境,风格,无论从哪一个看起来都很像。
只是个别地方有些不同罢了。
难道真的是小梦有意国本?朱翊钧想起前几年朱常溆刚出生的时候,郑梦境那时再三对自己提过,无意让孩子参与其中。那时候所说的,是不是都是诓骗自己的话?并非她的真心?只是希望以进为退?
一个又一个疑团不断抛向朱翊钧,搅得他吃饭也不香了,睡觉也不踏实,再没心思听伶人歌舞。
“明日,朕要上朝。”朱翊钧在想了几天后,终于做出了自己第一个决定。无论这序是不是小梦写的,现在他都必须把这件事给压下去,不能让小梦牵扯其中。
天子在闭宫数月后,终于重新开了朝会,百官无不额手相庆。可等朱翊钧开口说出第一个字,他们的心就沉了下去。
竟是为了皇贵妃!天子当理国家事,岂能目光短浅,只顾后宫?数月不临朝,多少事等着陛下做决定,可陛下却将皇贵妃放在第一位?!
就像一个炮仗丢进人群里,言官登时就炸了。天子迟迟不立太子,是不是妖妃郑氏吹的枕边风?多日不临朝,闭门不理事,是不是那恶妇给出的主意?这种妇人竟还于后宫受到盛宠,必是九尾妲己转世。今日不除此人,大明危矣!
朱翊钧没料到自己竟然引起了更大的反弹,让吵了数月国本之争的百官在瞬间众志成城地一心把枪口对准郑梦境。
“皇贵妃郑氏妖言惑众,妄图干涉国本,废嫡立庶,理当废为庶人!”
“陛下偏听妇人之言,非天子之道。郑氏蒙蔽圣听,罪大恶极。”
“皇贵妃教子无方,其性善妒难以容人,陛下断不容让此等恶妇!”
“此刁钻恶妇若留于世间,于国有碍,天网恢恢,陛下岂能违背天道。此妇当诛!”
朱翊钧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面对潮水一般的指责,高高在上的他显得如此无奈。他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自己,替皇贵妃说话。就连他一直器重的两位内阁先生——申时行和王锡爵,也手持牙板并不发话,这是默认朝臣的意思。
张宏见势不好,朝史宾使了个眼色。史宾赶忙偷偷溜了出去,一路狂奔到翊坤宫。
今日朝会,蒙学授课的先生都要上朝,皇子们也连带着给放了半天假。郑梦境此时正同几个孩子们说笑,见史宾煞白着脸,叫人搀着进来,不由大骇,“史公公?这是出了何事?”
史宾挥退两个扶着自己的小太监,一下跪在地上,还没开口说话,就被口水给呛住了。刘带金赶忙端了杯水拿过去,他一口饮尽,顾不上擦嘴角溢出的水滴,便道:“娘娘!今日朝会,百官以娘娘作序,妄图国本之由,让陛下发落娘娘。”
郑梦境一愣,“什么序?”她近来……也没写什么字啊。
“《闺范图说》。”
郑梦境一下停了呼吸。
谁?究竟是谁!为了防止妖书案,她甚至连《闺范图说》都不敢看上一眼!更妄论是作序了。到底是哪个人假借了她的名头去犯下这等事的?!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他们也知道郑梦境并没有给什么书写序,日日在一处呆着,母妃做什么他们都知道。
朱常溆身为长子上前一步,细问道:“不知朝臣所谓的发落是怎么个发落法?”
史宾言简意赅,“废妃,诛杀。”
朱常溆的脸色变了。朱常洵也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走过来拉了拉皇兄的衣服,“皇兄可有应对之法?”这几个月,没有了父皇,他们看清了很多事情。若是母妃一朝被废,或者身负重罪而亡,他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郑梦境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垂下双眼。她腹中的孩子似乎不大好了,从这月起,力气一天比一天轻。今日自醒来到现在,她都没感受到孩子的踢打。
不等朱常溆说话,郑梦境就让刘带金去准备草席。刘带金把席子抱来,望着外头的飞雪,“娘娘要席子做什么?”
“本宫要去太庙。”郑梦境下床,赤脚踩在地上,“席藁待罪。”
一屋子的宫人们都跪下磕头,“还望娘娘保重玉体。”
郑梦境扫了一眼他们,“起来吧。”
刘带金趴在地上,头也不抬,“娘娘不答应,奴婢就不起来。”
朱常溆也劝道:“母妃就是不顾念自己,也得留心腹中的皇妹。此事便交由孩儿去做,可好?”他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孩儿同皇弟这就前往乾清宫面见父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事情说清楚。”他拉着朱常洵的手,“孩儿与皇弟绝无登鼎之心,母妃也从未教唆过孩儿废嫡立庶。那序孩儿方才看了,也是能剖白解释的。”
一篇文章,并不是只有一个方面能说得通。光是一本《论语》,便有好几种注解。
郑梦境从刘带金的手里把草席接过来,“不用了。”她叮嘱朱轩姝,“姝儿就把弟弟们看好了,莫要出来裹乱。”朱轩姝拉着她的手,不愿放她走,“母妃此去何时归来?姝儿年幼,岂能管好弟弟们。母妃还是莫要去了。”
刘带金从地上爬起来,“那奴婢同娘娘一道去。”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娘娘还需旁的什么?”
这倒是提醒了郑梦境。她走回榻边,从榻边的小屉里摸出一把匕首来。“备好文房四宝。”
史宾一直没有说话,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已下决心的郑梦境都不会应。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只盼乾清宫里的天子能顶住。若真的乾清宫里撑不住,被逼着废妃杀人,就是太|祖在世也救不了皇贵妃。他的目光从三个皇子皇女的身上扫过,心里又急又恨。皇子们尚未长成,也无人能有什么大的担当。
不过很快,史宾就又想到,就是长成了,又能怎样?不是太子的皇子,就连日讲经筵都参与不了,过了蒙学,就同一个半瞎子,朝上的事一片灰蒙蒙的,哪里能和那些官油子们抗衡?
宫人们悉数跟在郑梦境的身后,一路朝太庙而去。史宾因品级靠前,是最靠近郑梦境的人。他抬眼望着郑梦境的背影,在寒冬之中,穿着单薄的中衣中裙,赤着双足的踩在薄冰上。从背后看去,身形纤弱的郑梦境是那样的无力,只有一头披散着的长发随冬风的吹拂不受拘束地肆意飘散。
史宾闻着飘到自己脸上的长发发香,低下头,不敢再看。
太庙前立起了步幛,草席就地一铺,一张小杌子摆在席前,文房四宝置于杌子边。
刘带金磨好墨,铺平了纸,退到草席后面,跟着郑梦境跪下。
郑梦境抬起头,望着遮顶的乌云和极远之处的蔚蓝天空,深呼一口气。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太庙的匾上,而后挽起袖子,抽出匕首。
狂风夹裹着跪地宫人们低低的哭声。
腕上的血在寒风中很快就凝住了,郑梦境忍住疼,就着血墨飞快地在纸上写着。每写完一张,她就放在一旁,并不拿镇纸压了。血墨书写的纸张四处飞散,就好似发丧时,不断撒在空中的纸钱。
史宾望着一张纸被吹到自己跟前,偷偷抬起眼皮看前面还在奋笔疾书的郑梦境。他飞快地拿起那张纸塞进怀里,慌慌忙忙地退出步幛。
步幛外头也有人跪着,是郑梦境的三个孩子。
史宾来不及行礼,赶着要上乾清宫。他经过的时候,听见朱常溆说道:“史公公还请速去速回。”他没有回话,一路在薄冰上踉跄着往乾清宫跑,几次差点跌跤。
乾清宫里,朝臣们全都跪在朱翊钧的面前,恳请他降旨废妃。朱翊钧的脸冰若寒霜,无论底下的臣子们如何哀求或语带威胁,都一言不发。
他甚至不曾廷杖。
朱翊钧很清楚他们就是在逼着自己,哪怕是廷杖也在所不惜,搏个直名,正好能青史垂名。自己绝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申时行虽然跟着跪下,但并未说话。他不想得罪满朝文武,也不愿让朱翊钧难做,随大流才是更好的做法。老油条许国坚定地跟着首辅走,首辅跪他也跪,首辅不说话,他也不会蹦一个字。
比起他们二人,王锡爵的心里更难受一些。他是教过朱翊钧的,当得起一句先生。他不愿相信自己一手教出来的皇帝,竟会是个没有主见听凭妇人之言的人。这种挫败令他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没有尽心教导朱翊钧,甚至想,如果当年自己再尽点力,用些心思,是不是天子就不会有今日这番举措。越想心里越难受,王锡爵的鼻子开始发酸。
史宾在乾清宫前的台阶上跌了一跤,下巴重重地磕在了石阶上,半颗带着血丝的牙从嘴里吐了出来。他连滚带爬地跌进乾清宫,从怀里掏出那张有些破损的纸,高高地举了起来。
不等朱翊钧使眼色,张宏就下去拿了。在交到朱翊钧手中之前,他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登时面色大骇。朱翊钧见他的模样,一把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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