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暂时被两个嬷嬷给制住了, 宫里的人暂且撂开手去不管。也不能当即就提出和离来, 且看看那两位嬷嬷有没有什么神通,将高家几个人的性子给扭过来。
郑梦境私下同朱翊钧谈过女儿的婚事。她提前给对方敲了个警钟,预备着日后一旦往最差的方向而去, 可以减少到最小伤害。朱翊钧与她做了十几年的夫妻, 自然猜得出婉转之言后头藏着什么心思。
“还是瞧瞧高玉海……汪氏他们, 往后的如何吧。”朱翊钧不大能接受女儿和离。大明朝比起开国初的时候, 民风已经不那么拘谨了。民间不少妇人在婚姻不和后,都选择了和离。可相比起来, 还是少数——到底名声不好听。
郑梦境没勉强他非得答应, 现在还不到时候呢。高家的确没做过火,且走不到那一步。朱翊钧现在没这个想法, 或者不同意,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饭要一口一口吃,想要改变一个人的固有观念, 也要一步步来。
在郑梦境的心目中, 已经不是非常在乎那些俗礼虚名了。她在意的只是孩子们的幸福。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即便是扭转了大明的灭国之运,又有什么意义?自己最初的心愿,不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在一个太平世道中过上安乐的生活吗?
百姓的安危固然也很重要。但那些已经由不得郑梦境去插手了。真正能在这件事上出力的,并不是被“后宫不得干政”所束缚的她,而是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近来朱翊钧已经怵了自己的两位次辅了。
自沈鲤复起入阁后,屡屡和沈一贯发生冲突。他是个做事认真的人,最看不惯沈一贯的那副嘴脸, 现在更是隐隐有与王家屏、赵志皋联手,将其架空,并排斥出内阁的迹象。
这是朱常溆所想要看到的事情。不过现在,还不够火候。沈一贯在阁中的资历,到底要沈鲤久一些。
自朱常溆将田义发落之后,他就数着日子,等武昌府的消息的传来。
马堂替代了田义的位置,成了新一任的司礼监掌印,而他原本的司礼监秉笔之位的继承人,让朱翊钧有些头疼,想不好究竟是选哪一个比较合适。
朱常溆将父亲的烦躁看在眼中,想了几日,便进言道:“父皇何不将陈矩再次召进宫来?”
“陈矩?”朱翊钧微微皱了眉,又很快松开,“上回他是因病离宫的。如今病好了?”其实症结并不在这里,当时朱翊钧是怀疑陈矩与外朝臣子勾结,而陈矩也看出这一点,才以病痛为由,离开内廷。
朱常溆对陈矩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在不可能罢除内廷这个机构的前提下,他并不很排斥内廷与外朝合作。当年文忠公的条鞭法之所以能推行成功,其中少不了冯保从中周旋的功劳。只要是有利于国朝的,联手,倒也无妨。只要秉性是好的,那就行了。
朱翊钧在心里扒拉了一遍,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同意儿子的看法,下旨将陈矩重新起用。
陈矩在家中收到旨意的时候,一愣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可算得上是因罪出宫的。怎得现在……不在天子身边服侍,就又重新赢的了陛下的信任?
不管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该入宫,还是得入宫。况且陈矩在宫外并不过得十分顺心。因他是太监,无后,又不曾自宫里荣归,平日里也没有收受贿赂,钱财并不多,所以家人对他颇有怨言。
陈矩近来还想着,是不是修书一封,让人送去漳州给史宾。他俩总算是有些交情的,若是能在漳州给自己安排个事儿做做,那是再好不过了。总比留在京中要好。
现在天子有命,这写信的事,倒是可以暂且放在一边不提。先入宫要紧。
陈矩入宫后,见朱翊钧对自己还是淡淡的,丝毫不像是信赖有加的模样,便寻了宫中的熟人打听一番。得知是皇太子在天子跟前给自己说的好话,才有现在的复起,就在心里记了这个人情。
先前他听史宾说过,当年他有难,正是翊坤宫的那位娘娘出手相救。而今自己又因皇太子一句话,误打误撞解了困局。看来翊坤宫的风水确是好,养人的性子。无论是哪个主子,都是心善的人。
马堂对新同僚的到来,并未有什么特别的态度。陈矩比田义更容易叫人看懂,是个有些油盐不进的人。马堂不喜欢同这种性子的人打交道,二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只在寻常事务上有些接触,私底下是并不见面的。
朱翊钧暗中观察了几日,对儿子提出的这个建议感到非常满意。先前田义和马堂的明争暗斗,他并非心中没数,只是没拿到大面上来说,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如现下这般,内廷可以安稳,当然是更乐见了。
宫里的风平浪静丝毫没有传到武昌府去。此时的楚王府,正在大闹。
楚恭王妃王氏一个耳光甩在自己侄女的脸上。
“你、你你……”王氏不断地抚着自己的胸口,气得连话都说不全了。她自认自己对这个侄女一直不薄,怎得现在反倒被白眼狼给反咬了一口。“当年你同宣化王私通,定下婚事。这事儿最后是谁去给摆平的?是谁最后力排众议,将你定下来,有了今日的宣化王妃的身份?”
王氏瞪着自己的侄女,指着她的手不断地发抖,“造谣污蔑楚王名声,怂恿宣化王上疏弹劾楚王身世。你好啊,好极了!”
宣化王妃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被打的那边脸上火辣辣得疼,也并不去管。她的眼睛亮亮的,丝毫不比气到了顶点的王氏输半分。
“姑姑自然对我好。”她冷笑道,“当年楚王选妃的时候,第一轮就把我给刷下去了。”
王氏的兄长王如言乃是楚王府的侍卫。宣化王妃又是王氏的亲侄女,当年还小的时候,也算是楚王府的常客了。彼时已经成了楚王的朱华奎与这个表妹关系很是不错,虽然两个人不曾点破,但彼此心知肚明。当时待字闺中的宣化王妃也一直盼着楚王长大后,正式选妃时将自己选中。
不过这个梦想被王氏给亲手掐死在了摇篮里。
宣化王妃无奈之下,只得接受了宣化王朱华赿的殷勤。嫁给一个郡王,总比让父亲给自己寻一个平常的百姓之家要好得多。只是与亲姑姑的这个心结,再也解不开了。
王氏被侄女的话给一时噎住,气急之下倒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她待侄女好是一回事,可给自己挑媳妇,给儿子选妃,是另一码事。侄女再亲,可脾性上头还是差了一些。楚府宗人多如牛毛,不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之人,轻易做不来除楚王妃。自己的侄女绝不是这种性子的人。
对于两个年轻人的心思,王氏并非没有察觉。一开始,她还抱持着听之任之,甚至乐见其成的态度,可后来,随着朱显槐入府暂代府事,朱华奎的身世遭人猜忌,她就不得不收起了这个心思,决定另寻旁人。
让她不曾想到的是,当年的不谨慎,落得现今的下场。
宣化王妃摸了摸自己的脸,冷冷地扫了眼姑姑,“若是恭王妃没有旁的要紧事,那奴家就先行离开了。”她也不管王氏心里究竟怎么想,怎么看,径自行了礼,提着裙裾迈出了门槛,扬长而去。
“孽障!孽障!”王氏重重地敲着拐杖,只恨自己先前怎么没能看出宣化王妃的毒妇之心来。老泪纵横的脸上满是绝望,“现下京里的锦衣卫已经在路上,听说那些人向来审讯起来不软手。当年文忠公的长子不就是受不住刑罚而自杀的吗?”
“我的儿啊!楚王自来没受过什么皮肉之痛,哪里吃得了这种苦?!”王氏却是忘了,楚王乃是藩王,锦衣卫轻易动不得他。现在的王氏只将满心的怨怼悉数堆积在了离开的宣化王妃身上。
身边伺候的老嬷嬷上前替她擦着泪,“娘娘快别哭了,仔细伤了身子。”
屋外一个小丫鬟小跑着过来,在廊下报,“娘娘,王侍卫来了。”
“他还有脸来见我!”王氏一把挥开了嬷嬷,半点面子都不想给自己的兄长,“把他给我轰出去!我不想见他!教出这种女儿,他竟还想着来求情是不是?!告诉他,不可能!今日楚藩要是因此事而被削,或是被除籍。他就是祖宗的罪人!”
小丫鬟又惊又怯地应了,飞快地跑出去见前院的王如言,将王氏的话学了一遍。
王如言叹了一声。方才他看到自己的女儿从后院出来,远远地和自己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他还没赶上去打人,宣化王妃就已经钻入了马车离开。
王氏是什么脾性的人,王如言再清楚不过。方才应当刚刚见过宣化王妃,两人定是吵了一架。眼下妹子正在气头上,自己挑了这个时候来见,的确并不是个好时机。
可就这样离开,王如言又有几分不甘心。可想要再托小丫鬟进去禀一回,却被人连连推脱了。看来妹妹的确动了大怒。
王如言没法子,只得转回自己家里去。见了妻子后,也没说几句话,一头钻进书房,连晚膳都没出来用。
王家一门,出了一个亲王妃,又出了一个郡王妃,在武昌府当地,那是一时风光无两,根本就没人敢招惹。不少当地的乡绅为了和楚王府攀关系,请了有名的媒人来提亲,希望可以娶上王家的女儿。
不过当圣旨一下,已经订了亲的婚事,纷纷被悔婚。从来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何况这些人本就是希望可以沾着王家的光。王如言倒也不怪他们,只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
宣化王妃回了宣化王府,不顾小厮的阻拦,推门去见了朱华赿。“郡王。”
朱华赿推开怀里的妾侍,淡淡道:“你回来了。”他的目光停在了妻子还没消肿的那半边脸上,皱眉道,“被谁打了?”
宣化王妃摸了摸脸,“姑姑亲自下的手,大概是气到了。”她嘲讽一笑,“只盼着她老人家别一气之下就驾鹤西去了。”她还指望着能让姑姑看见整个楚王府的没落呢。要是这么快就死了,可就再也瞧不见了,实在太可惜。
“让大夫过来看看。”朱华赿挑了眉,唤来下人去找府上养的大夫,“母亲做事真是越发没分寸了。竟动手打人,也不想想你顶着这张脸出门,会叫多少人看见。楚王府现在已经够叫人笑话的了,还嫌不够吗?”
宣化王妃并未将夫婿的话放在心上,她只是过来叫人看见自己脸上的伤罢了。好让人知道,并不是独他一人受了苦的。何况,一路自楚王府出来,可有不少下人盯着自己的脸看个不停。想来以后姑姑的恶名会传出去了。
只要能让王氏不好过,宣化王妃的心就爽快多了,连带脸也没那么疼了。
“我这几日先在府中养伤,旁人一概不见。”宣化王妃朝边上一个美妾扫了眼,“若有事,就让吴氏代劳吧。”
朱华赿纵然最为宠爱吴氏,礼数还是讲的。“让一个妾侍抛头露面去迎客,怕是不妥吧。”
宣化王妃没搭话,只福了身子从屋子里离开。她只是来将自己想说的话说与郡王听,至于郡王怎么想,怎么做,她管不着。
朱华赿在妻子离开后,喝了几口闷酒,挥退了屋内所有的妾侍。
他们两人在婚后还是有过高兴的时候了。只是情总不长久,男人嘛,自当三妻四妾。而这世上合心意的美人又实在太多了。
屋外管家小声说了几句话,觑着空过来,报了个信就走了。朱华赿将杯中之物被一饮而尽,面色狰狞地将粉彩酒杯狠狠砸在地上。
锦衣卫终于要来了啊。
朱华赿上疏并未瞒着人,锦衣卫一将奏疏拿去,他就开始洋洋得意地四处炫耀,与楚王朱华奎之间的矛盾也因此越来越深。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宣化王妃之事。
早些年的儿女□□,朱华奎在伊人另嫁,自己也坐拥美人无数后,全都抛在了脑后。可朱华赿却忘不掉,自己的妻子总归是和手足曾生过一段情的。虽然他是在知悉了这件事后,仍旧执意娶了宣化王妃,但依然是他心里除不掉的那根刺。
如果没有朱华奎这个遗腹子就好了。继承楚王之位的,就是自己。没有他,自己的王妃也只会和他自小一起长大,眼中就只会有自己。
楚宗究竟有多少财富,朱华赿心知肚明。看着手足整日享乐,而他却在所有的地方都要矮他一截,甚至自己的妻子,都是曾被夺去过的。不公的心态随着日子渐长,越发不可忽视。而好不容易求娶来的妻子又对自己不冷不热,起初的甜蜜之意在时间之中终于消磨殆尽。
朱华奎的身世,是宣化王妃在一次酒醉之后说的。那是他们夫妻二人在这几年来,难得一次温情蜜意。
当时的宣化王妃已经醉得不行了。朱华赿也不知道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他确是怀疑过楚王的身世,传言纷纷,由来已久,这个谣言已经找不到源头究竟在何处了。不过他却是知道当年有位宜宾上疏提过。不过朝廷并未重视。
但当年不重视,不代表现在不重视。朱华赿决定再试一把,若是事成,挡在自己前面的两个,全都会被一撸到底。而那个总是看自己不顺眼的嫡母,也会因此而落罪身亡。他便是名正言顺的新任楚王。
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情了。
只是这事不能鲁莽,朱华赿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了。消息还是武冈王透露给他的。朱华赿循着族亲给自己的信息,在整个武昌府寻了好几日,终于找到了被朝廷派来暗查的锦衣卫。
按捺着心里的激动,朱华赿将自己早就写好的奏疏交给他们。而后,便回了府,静待佳音。
彻查身世的圣旨下了之后,朱华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大笑了许久。他环视着这个并不算大的书房,对比着楚王府的陈设和占地,越发觉得这个小小的宣化王府不够住。
听说楚王已经派人入京,对朝臣施以贿赂。朱华赿也不急,旨意表明了天家的想法,该查的还是要查,并不会因朝臣的反对而罢休。混淆皇室血统,这是多大的罪名,绝无可能轻拿轻放。
现在自己只要等着便是了,从宣化王到楚王,可不仅仅是亲王提到郡王的虚衔。
另一边,朱华奎焦头烂额地正在府里头打转。他已是听说了今日宣化王妃被母亲大了的事,心里恨恨地想着,真真是打得好。只恨母亲没能多打几巴掌。
这几日朱华奎试着与楚宗的几位郡王联络,希望他们到时候能替自己作证,洗脱罪名。可不知为何,竟没有一个人愿意表明态度,所有人都含糊其辞,只说到时候会对锦衣卫如实相告。
这如实相告是怎么个告法,朱华奎心里根本没底。他想了许久,觉得应当是自己的那个手足,宣化王捣的鬼。除却自己和弟弟之后,剩下的,唯一有十足把握继承楚王位的,只有他了。兴许是宣化王向那些族亲允诺了好处,也许是他们之间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总之,全是对自己不利的。
朱华奎只希望日子可以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锦衣卫入府的日子尽量往后延长,若是路上遇着个流民匪徒,将他们一网打尽,悉数屠了,就越发好了。
这样一来,天家就只会想着如何去剿匪,而忘了自己这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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