钜燕广达城郊外二十里,盘陀台。支帐扯旗,人山人海。
台上,三男对立,一则在左,二则在右。左边那位,虾青外袍,白玉冠簪,单掌攒握一条巨灵擎山棍,面上一派慨然神色;右面两人,皆是粗布汉子,腮上无肉,白净虚弱,若非其已褪剑出鞘,分持宝剑,怕是外人必要将其当了文弱书生去。
此一时,台下四围,已是人头攒动,三五一簇,七八一群,附耳掩口,小心嘀咕不住。
“这两个后生,好不骄慢。其所临何人?可是堂堂咸朋山庄胥大侠。无名后辈,怕要自讨苦吃。”
“自讨苦吃?此一战,可是立了生死之状——各安天命,至死方休。那讨苦小儿算得上自投死地,且看胥大侠几招破敌,令那二人殒命当场。”
“说来也奇,早先也有不少人前往咸朋山庄挑战,胥大侠虽也应战,却从未搞甚生死擂台;此一回,着实出奇的紧。”
“听庄内口敞小厮漏的消息,说是这两个无名小子,三个多月前便往山庄生过事端。惜其技不如人,为胥大侠三两招打发了去。而今卷土重来,又逼得胥大侠一反常态,这其中……怕有内情也未可知。”
围观众人无一不是颠唇簸嘴,言三语四;目珠骨碌碌转个不休,悬河哗啦啦倾个不住。然则那台上对阵三人,闻此喧嚣,却是不言不动。黝黑长棍无光隐耀,更衬得那两柄宝剑杀气愈浓。
台上对阵的,正是胥子思同那日自往庄内蹭过吃食的宣家兄弟。
“胥庄主,今回一战,避无可避。”宣白墨腕上稍一着力,已将长剑抖得叮叮作响。其头颈稍低,左右四睨,待了半刻,濡唇再道:“我等兄弟,早先曾往贵庄讨教。承蒙庄主不弃,美馔饱我腹皮,厉招醒我心眼。滴水之恩尚需厚报,如此恩情,我等兄弟此番,倒似以怨报德,忘情负义。”
胥子思闻声,却不言语。沉沉一喝,清清浊嗓;口唇一抿,不言只字,唯不过将拳一松,当的一声,长棍触地,其音清亮。
宣柔翰见状,侧颊同兄长换个眼风,眨眉之间,紧睑便将自身长剑一摇,指腕相合,翻绞来一式“仙人指迷”。精光青蛇色,纹章绿龟鳞。一招不拖不沓,引得台下内行齐声叫好。
胥子思徐徐摇了摇眉,口唇一开,踌躇一刻,却仍是不得一辞。
宣家兄弟见状,冷声哼笑,腕子一收,缓声接道:“若我兄弟不言,这偌大江湖,必当我们竖子无德,毫不率教;徒蒙提携,空费盛情。”
“然则,你这一庄之主,叱咤多载,却从未与人生死相搏。此一回,何故破例?外虽不明,你不自知?”宣白墨唇角一抬,再冲身下飞个眼刀,单掌一挥,将围观诸人虚虚指点个三两回,咂咂嘴,低低接道:“庄主于我弟兄有恩,故而我等自当为庄主留存颜面,牢钳吾口,断不擿发。”
此言一出,诸人咋舌,面面相觑间,心下无不自道:胥子思原是为这俩毛头小子拿住了把柄!却是不知,这堂堂大侠,背后有甚不可告人之密?
胥子思闻声,倒不着慌,眼目一阖,悠悠叹口长气。
“胥某于这江湖,闯荡了有些时日。多得同道帮衬,方有今日咸朋山庄威势。”胥子思一顿,暗暗运力于掌,面色无改,眨眉却是硬挺挺将那擎山棍戳入脚下台中,没()石足有一尺。待腾出双手,这便一弓,抱拳冲四下诸人行了个礼,朗声缓道:“胥某此身,虚担了好些个盛名。惜得年岁渐长,退意渐浓。但求一日,拂袖归去老渔蓑,莫教丘壑自蹉跎。”
此言一出,台下怎不哗然。
胥子思眼目微黯,两掌虚抬,待将喧声压下,这方负手,扬眉接道:“在下隐退,本不中仪式,不欲行些个金盆洗手之礼哗众邀宠。此番借机,同你弟兄二人比划比划,今日之后,再不动武。胥某虚长你俩几岁,即便赢了,胜之不武;故而胥某心下手上,皆有准头,点到即止,绝不害命。”言罢,胥子思稍一侧目,扫一眼不远处案上所置生死状,摇眉苦笑不迭,“你等儿郎,血气方刚。初入江湖,时时事事喊打喊杀,每逢对阵,偏要分个你死我活。若说顾及面子,那生死状,也算得上在下软手慈心。”
胥子思一顿,直面宣家兄弟。眉头一攒,陡然厉声,“待会儿,你俩若是败于胥某手上,便得愿赌服输,乖乖献上命来。我胜,则顺纳你命。命既归我,自然容不得你气盛心高,愧怍自毁!”
一言既落,台下诸人终是解意,尚不及夸赞胥子思义薄云天,转瞬便闻那宣柔翰疾声怒道:“胥庄主切莫放言。此战胜负属谁,尚难言说。战前容你舌生莲花,战后怕你唇绽齿落!”
此言将出,台下又是嘘声不住。
胥子思似是亦觉好笑,徐将两手一提,抱臂胸前,沉声应道:“斗战求胜,人之常情。然性急火迫,修为受滞,于武功境界上,难有大成。”
宣白墨闻听,稍见羞恼,剑尖一投,口唇一开,辞锋更见犀利。
“此一战,生死由天,切勿尤人。若是我们兄弟侥幸取了胥庄主性命,万望咸朋山庄之人莫要来寻麻烦。”宣白墨濡濡口齿,唇角一抬,轻声嗤道:“我俩倒不怕将自家性命予了旁人,怕的是旁人不知深浅,前后赴死,一个个将性命留于我处。”
胥子思听得此言,长叹口气,一指边上那生死文书,再冲台下诸人道:“诸位同道,今日尚需你等作个见证,若我胥某不幸,折于此地,但求诸人明鉴,阻我山庄门人及江湖挚友寻仇雪恨。此战既终,万事已矣。切莫多生事端,扰了旁人清静,也乱了自家生息。”
众人闻言,只道是胥子思大量,不与无名小卒计较,这便依循前言,设了阶梯于那宣家弟兄,免其困窘。
宣白墨一听,头颈一偏,定定瞧着那文书,沉吟半刻,低声轻道:“胥庄主此言,倒似大义凛然。惜得我们弟兄,早是瞧穿你那一挂肚肠。你若欲用些好言安放,怕是于我兄弟这处,不甚受用。”
宣柔翰点头如捣蒜,急急附和接言,“我等欲战,非图名利,乃是复仇!胥庄主高名背后,有无龌龊,你自晓得!”
胥子思口唇微开,长短三叹,眼目一阖,却是径自笑出声来。
“何等龌龊,但求直言。”
宣家兄弟一听此言,面上反见讪讪。
“胥庄主因何明知故问?”宣白墨稳稳心神,语气已是不善,“你此生,至少对一人不起!”
此言一落,胥子思目睑即开,同宣家弟兄对视一面,抿唇收颔,已见凄然。
“胥某此生,愧对两人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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