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锦闻声,稍一见怔,口唇微微朝前一努,凝眉便道:“甚的人彘?你个泼婆子莫在此处鬼狐缠!”
古芊芊听得此詈倒也未恼,柳眉一竖,抬声应道:“老子一介女流,尚能视此惨淡、娓娓而言,怎得你这七尺男儿,洒落襟怀,反倒这般羞羞答答、遮遮掩掩?”
一言方落,不待旁人有应,古芊芊已然纳口长气,面上显些阴惨之色,悠悠自道:“此一事,本乃王府不传之密。然则事出有因,箭在弦上,即便祖父有知,亦当恕吾专擅。”稍顿,古芊芊眉头一蹙,紧睑环顾,待将堂内诸人形貌一一扫了个遍,方再接道:“老子目力虽低,却也笃信尔等皆非摇唇鼓舌、搬弄是非之辈。待知实情,是言是默,你等各自心下,好生掂掇着办。”
话音方落,古芊芊强作个笑,直冲楚锦所在,徐徐近前几步,眨眉两回,柔柔缓道:“延久王府老王爷,便是钜燕老国主胞弟,当今天子之叔父……”
“也就是老子的亲爷爷……”
“其同楚老将军一般,亦是个半死不活、奄奄垂绝的活尸首!叹其废措多载,苦熬至今,虚龄几一甲子,这般久寿,也不知是福是咒。”
一言既落,堂内余人无不哗然。
古芊芊似是隐忍多时,颇见不忿,蹙眉一定,正见楚锦轻身一跃,后则轻搁了金樽于香台之上。
古芊芊结眉凝神,一动不动将那金樽打量一刻,后则深纳口气,欲要竹筒倒豆子,不藏不掖将那前后因果一口气抖将出来。
“楚老将军所得金樽,老子王府,亦有一只,就在府内祠堂,日日享些香火供奉。老子祖父所经所历,亦是同楚老将军如出一辙。先得金樽,忧迫眉睫;再入皇城,祸不旋踵。五日后归家,其便换了副断手断脚、无明无识的鬼样貌!那一时,老子方足百日;细一算,至今已逾廿年。”
楚锦面色铁青,逃目低眉,冷声诘道:“事发之时,郡主尚不足岁,比楚某仍要小上一载。倒不知,恶事前后,可是郡主长成时,令尊亲口所告?”
古芊芊眉头一跳,应声作个白眼,“此一事,乃是多年前先主晏驾、太后居丧之时,由太后亲召家父入宫所述。密告之时,绝无六耳。之后,家父抛家之际,方将此密亲传于我。时至今日,太后宾天已有多年,而家父……早是剃发染衣、出离三界……”
此言方落,容欢同五鹿浑不由得暗暗换个眼风,后则一抿口唇,自顾自喃喃低道:“王爷出家之事,倒是未尝于宋楼内听得一二消息。”
古芊芊轻笑两回,挺身仰脖,阖目抱臂,悠悠接道:“老子原本有疑,怎得那昧良心的老乌龟非要舍了王府繁华,撇了老幼孤寡,狠心将府内几房美娇娘尽数送了庵堂,又再自行入了释家,抛了诸般荣华。”古芊芊稍顿,两腮一嘬,啧啧笑道:“老子尚且记得,家父临别之时,未见半分依依——一不跪疾疢弥年之老父,二不怜无所依傍之孤女,反是陶然自适,徐往南方,三拜九叩,虔心遥礼,一路抄化着,作了个浮游西东的行脚僧侣。”
一言既落,古芊芊纳口长气,眨眉两回,蹙额恨恨道:“说甚的‘自救灼烧於火宅,独拯沉溺於浪海’。狗屌尿的老乌龟!入了空门,却只思自渡,不求援人!一走数载,音信全无!”话音方落,古芊芊口唇微抿,立时抬掌虚虚掩了半面,后又偷眼暗往楚锦处觑了两回,另一只手不自觉低低耷拉着,哑声自道:“先前,老子还道那老忘八受了蛊惑,失了心魂;故而初闻宝继庵得了活佛,老子便跃跃欲试,想着亲往探看,好生试试那佛祖的通天手段。”
胥留留听得此处,心下莫名一软,曲脊上前,探手往古芊芊肩上一搭,轻拍两回,权作安抚。
古芊芊目睫一低,悠悠叹道:“孰料得,经苏城一事,老子方才明白,当年那老乌龟之所以抛家弃女,压根儿并非是慕向佛祖、释累辞家,怕是其遁入空门之因,同楚大哥落草为寇之由,异曲同工。”稍顿,古芊芊止不住冷哼一声,载笑载言,“不过是受不得皇家冷遇,壮志不酬,这便郁郁寡欢,自弃自流罢了。”
楚锦听得此言,面上不由一阵红白,臊眉耷眼,启口强辩,“堂堂延久王府,钜燕境内盛名远播,何来的朱门萧索、皇家冷落?”
古芊芊闻声,目睫一颤,稍一结眉,启唇嗫喏道:“国主对延久王府,确是隆恩。祖父蒙难之后,皇家盛宠,未减反增——奇珍异宝、美馔华服、名花巧卉、灵兽怪禽,但凡国主有得,必要钦赐厚赠,早早给王府备上一份。加之老子方诞之时,老国主亲见襁褓,赐‘颜九’之乳名并封郡主;当今国主,延承老国主之意,更是对老子百般宠惯、嘘寒问暖。”
“只可惜,国主之恩,委实浮于表面。祖父得金樽之时,虽对府内上下亦有约束,密令王府再不得同朝廷内外有些微瓜葛;然则家父一心向国,尝试多番,痛惜报效之志,屡屡不得施展。延久王府名头虽盛,却无实权。”古芊芊稍顿,直面楚锦,柔声轻笑,“有志男儿,哪个不望大展宏图、金紫封骨?区区一个酒肉王爷,即便名利不缺,又岂是家父一生所望、鸿志所求?于此事上,楚大哥不是亦为令尊遭逢颇有不忿,认定是国主不智、废淹不振?”
闻人战听得此处,唇角陡地一耷,自顾自独往墙隅,不见磨蹭,就地取座,一面支肘托腮,一面喃喃自语,“朝廷这潭浑水,着实让人探不出深浅。楚老将军既有报国之心,怎得却非要令楚大哥修省闭藏?郡主爹爹同有鸿鹄之志,怎得却遭老王爷跟钜燕国主一并抑塞?”边道,闻人战边腾了一手自往袖内摸索,眨眉功夫,竟将那金樽小心翼翼掏摸出来,指腹于口缘往来轻摩,细细赏玩不住。
楚锦见状,不由侧目,见一旁香台上,哪里还有那金樽踪影?思及闻人战来处,楚锦禁不住阖了眼目,摇眉浩叹,啼笑皆非。
“这小玩意儿,倒还真真值些个银子。樽体不大,乾坤不小。”闻人战细瞧片刻,旁若无人吞声嘟囔道:“樽身布夔纹,樽脚则为玉石莲花;樽内分以琉璃、珊瑚、赤珠、砗磲、马脑嵌作,一宝两字,颇为精细。”闻人战一顿,探头朝前,咂摸咂摸口唇犹疑道:“樽内十字,写的似是……”
一言未尽,已听得楚锦同古芊芊异口同声接应道:“上片乃——‘朝廷之心膂’,下片为——‘邦家之爪牙’。”
言罢,楚古二人对视一面,形容立见痿瘁,哀声颇显激切。
闻人战闻声,径自举樽再近目眶,端详半刻,颔首不住。
“如此,岂不奇怪?”容欢腮肉一颤,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夺了闻人战掌内金樽,边瞧边道:“得此奇物,足可传世。然则初得此樽,楚老将军同老王爷便似皆知大限,俱告儿孙莫可再同皇家多存瓜葛……”
“这有何奇?”闻人战两手叉腰,冷不丁站起身来,直面容欢,摇头晃脑驳道:“想来,古楚二老应邦家之需,杀身成仁,舍身取义;钜燕国主感怀,故而赐樽以勉。”
“于理不通之处,倒不在此。”胥留留吞口清唾,缓声自道:“我虽不知就里,然依楚公子方才所言,楚老将军以书函为督导,久砺爱子心性,苦劳爱子筋骨,又将一笑山庄郑重托付,令其乐善好施,宽厚得众。如此,显是未教楚公子太过自晦才是。既是这般,其怎就偏生令楚公子断了同朝廷干系?”
“再者说,楚老将军一番教诲,自是要楚公子作个不饮盗泉、不食漏脯之君子,不趋蝇利、不避灾殃之猛士,若可……闻义而徙,自当……身灭名垂……”
楚锦听得此言,不由吃吃轻笑,两臂一抱,缓声直道:“胥小姐何必介怀,直言家父早将老子性命置于度外便是!”
胥留留闻声,口唇浅抿,不觉往五鹿浑处送个眼风,低眉沉声接道:“既是如此,其缘何不令楚公子子承父业、报效朝廷,易小善为大善,改独济苏城为兼达天下?”
五鹿浑见状,自是会意,面颊一侧,轻声自道:“此一处,于延久王府这头,亦见古怪。”
“若说楚兄难违父命,即便朝廷三番欲起,其终敬辞不受,倒也说得过去。然则,方才郡主尙言,老王爷虽为子向道,劝其远离朝堂,叵耐王爷自有主见,多番尝试,反遭钜燕国主按抑,使其壮心难酬、鸿志不申。”
五鹿浑顿上一顿,探舌濡濡口唇,候得片刻,唇角一抬,言辞颇耐玩味,“试想,历来哪个帝王,会嫌自己手边多一柄长剑,身前多一面藤牌?”
诸人闻声,皆见默然。静得盏茶光景,倒是听见古芊芊吃吃娇笑起来。
“朝堂之事,参伍错综。即便尔等有三分能耐,怕也实难做到穷神见化、望影揣情。”
胥留留闻言,禁不住一舒浓黛,唇角一翘,柔声撺掇道:“郡主言及于此,自然通晓内情。方才既已放言,何不就将令尊所告隐秘和盘托出,也免了我等露怯丢丑,贻笑大方。”
此言一落,古芊芊耳郭立时一抖,起模画样徐往堂正中踱了几步,后则摇眉晃脑,娇声应道:“只怕老子唇焦舌敝,反为人作了信口开河。”
这话一出,自是有人耐不住臊红了面颊。
古芊芊大喇喇往楚锦处递个眼风,凝神半刻,后则长吸缓吐,迅指反敛了面上神气。
“那金樽,本乃老国主所赐。”古芊芊一顿,嘬腮苦笑道:“祖父同楚老将军当年所为,实堪入麟阁、载名功,又岂是区区一只金樽便可道尽?”
这话一出,堂内余人皆被吊足了胃口,眼目齐刷刷往古芊芊身上一钉,连眨眉亦是未敢。
古芊芊见状,面上却不见丝毫得意,口唇微开,悠悠接道:“廿四岁前,老国主时值壮年,已掌钜燕一十六载。若干年来,陶渔耕稼安居乐业,举国内外歌舞升平;上无天灾,下无人祸。”
“何曾料得,便在那年盛夏,宫内突发疾疠。不过几日,染疫之人,已达百数。”
楚锦同容欢对视一面,双双屏息,齐刷刷将眉眼一递,示意古芊芊速速接言。
“那一时,老国主心虽不愿,身难由己,见疫病难控,只得火燎眉毛般退出皇城,转往别苑安顿……”
未待古芊芊言罢,胥留留已是同五鹿浑相向一怔,似不自信,启唇轻询,“这时疫,未及草泽?”
古芊芊面上一黯,颔首应道:“不正之气,本为天降。偏巧那疫病,只限皇宫,未发江湖。”稍顿,古芊芊徐徐退个两步,逃目缓道:“据家父所告,那一时,除却帷闼仆婢、侍卫宫僚,尚有妃嫔一十一位、皇子三位、公主七位,皆染恶疾。”
“本公子听说,当今国主同其亲姊,便是那远嫁垂象的适心夫人,姐弟二人均为太后所出。除此二人,未闻老国主别有绪馀。”
古芊芊眼白一飞,鼻息稍重,哼笑嗤道:“老国主本有四子八女;时疫之后,所留唯当今国主同长公主二人。”
容欢闻声,啧啧数回,一手托樽,一手执扇,阴阳怪气径自轻道:“如此说来,当今国主倒还真是天命所归。”
古芊芊睬也不睬容欢说话,鼻头一缩,沉声欷叹,“宫内十数御医时时不休,百数药炉刻刻不冷。即便如此,众人却是苦思冥想,束手无方。有胆横者,舍命放手一搏,配了些前无古人之新药,却因宫内仆役无多,无人可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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